淬火小神兽

弘亮

淬火小神兽

弘 亮

十四天已过，那扇军营大门今朝再度洞开，暑气熏蒸；门里门外，却已隔开两重天日。

　　记得初入营时，神兽尚如未醒之苗，眼神如雾中之星，迷迷蒙蒙，对军营的规矩铁律不免茫然无措。然而此间日子何尝容人踌躇？骄阳之下，站姿坐姿，便如新栽的幼树第一次被缚于笔直木棍——皮肉里渗出的汗珠，每一滴都成为少年学步的印记。内务整理，初时他手忙脚乱，被单如不听驯服的野马，但最终被驯得棱角分明，方寸不乱；汗水浸透的不仅是衣衫，更洗去了旧日依赖的尘垢。

　　夏伏的火焰真烧起来了，大地被烤得滚烫。泥水匍匐训练场中，孩子们扑入泥浆——那腥咸泥浆如活物般钻进鼻孔、沾满全身，铁丝网低悬在上，如同荆棘编成的天幕。匍匐于泥泞中，身体一寸寸与大地摩擦，每一次前进，皆似幼兽初学行走般笨重；而钻越铁丝网时，脊背几乎擦着冷硬铁刺而过，世界在眼前骤然压低，狭窄处连呼吸都成一次冒险。此时满身泥浆的神兽抬起头来，汗水在脸上冲出道道沟渠，眼神竟在泥污中透出明亮，那点光芒已不再摇曳，像被暴雨洗过的星辰。

烈日下投弹、瞄准射击，汗水流进眼角，如针扎一般，神兽却屏息凝神，手臂绷紧如弓弦，只为弹道最终划破空气直指靶心。终于一套军体拳打得虎虎生风，拳风里仿佛扫尽了过去迟疑的灰絮——拳脚起落，劲风鼓荡，那分明是一只幼兽在长啸着蜕变，以汗水浇灌着筋骨，直至破茧。暗夜巡逻时，月光被云层切碎，林间每一丛灌木都成了潜伏的敌影。小神兽紧握信号棒，脚步声消弭在落叶中，耳膜却捕捉着十米外甲虫振翅的微响。忽然有队友"负伤"倒地，他们立刻转入战地救护——止血带勒进血肉的模拟痛感中，他跪地包扎的动作越来越快，绷带在黑暗中也能精准缠绕，仿佛指尖生了夜眼。

　　最难忘野战生存那日。一柄匕首、一截绳索，便是全部装备。他们用芭蕉叶接露水解渴，掘出草根咀嚼苦涩的淀粉味。当小神兽第一次用钻木取火点燃枯枝，跃动的火苗照亮他沾满泥灰的脸庞，那眸子里闪烁的不再是懵懂，而是远古先民征服黑夜时的笃定。

　　礼仪训练反倒最是煎熬。礼堂内没有烈日与泥潭，只有比枪械更沉重的传统。敬礼时五指并拢的弧度，答到时喉结震颤的力度，甚至用餐时碗筷摆放的间距，都成了新的战场。小神兽起初在繁复规矩中透不过气，直到某天清晨，他无意识地将拧干的毛巾叠成方正——原来纪律早已渗入骨血，化作另一种呼吸。

　　十四日光阴流转，营盘中的规矩竟如春雨润物，悄然渗入血脉。我分明看见，那曾经懒散的小神兽，如今竟能自己管束自己，将散乱的日子归整如棱角分明的“豆腐块”；他亦从集体操练中体悟了那铁板一块的团结之力——原来单丝不成线，孤木亦难支，唯有众人步伐齐整，踏地才有雷霆。

　　今日结营，神兽竟被冠以“明星学员”之名。我遥遥望去，骄阳正落在他肩上，他挺立如松，眼瞳里那曾弥漫的雾气已然散尽，澄澈如洗，映着蓝天，也映着远方未尽的征途。这目光仿佛在无声宣告：少年筋骨经此一淬，便有了向生活所有峻岭攀爬的胆气。

军营十四日，原是大地借炎阳之手，将一块生铁投入了意志的熔炉。昔年混沌小兽，在泥泞里匍匐，于汗水中锻打，终于初具了金属的雏形。

此身既淬火，何惧前路风尘？少年携此星光启程，世界纵然广漠，自有他脚步踏出回响——那烙印在目光深处的坚毅与清澈，便是他永不生锈的徽章，于泥泞中闪耀，照亮来日所有关山。

弘亮于2005年7月11日23点45分

在浙江平湖龙萌湾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