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赤壁二赋人文意蕴之比较

Moon river

<p class="ql-block">  ——从"纵一苇之所如"到"物与我皆无尽"的精神飞升</p><p class="ql-block"> 北宋元丰五年的那个秋夜,黄州江面上的一叶扁舟,载着一位贬谪文人,在清风明月间完成了中国文学史上最富哲思的精神漫游。</p><p class="ql-block"> 苏轼的《前赤壁赋》以诗意的笔触勾勒出"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澄明之境,而三个月后的《后赤壁赋》则将这场精神探索,推向了更为幽邃的哲学维度。</p><p class="ql-block"> 两篇相隔仅九十日的赋作,恰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精神长卷,记录着中国文人如何在逆境中,完成从审美体验到形上思辨的超越,最终抵达"物与我皆无尽也"的宇宙境界。</p><p class="ql-block"> 前赋的场景构建堪称中国山水美学的典范。"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江面,"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的夜空,构成了一个天人合一的审美空间。</p><p class="ql-block"> 苏轼泛舟江上,"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这种物我两忘的状态,正是庄子"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哲学的诗意呈现。</p><p class="ql-block"> 值得注意的是,前赋中的自然意象具有鲜明的感官可感性,"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的触觉与视觉交织,"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情感投射,都显示出苏轼仍处在借景抒怀的传统文人思维模式中。</p><p class="ql-block"> 此时的赤壁,是排遣贬谪苦闷的审美对象,是暂时安顿心灵的诗意栖居地。</p><p class="ql-block"> 当历史时针转向同年十月下元节,《后赤壁赋》的场景骤然变得幽深而神秘。"霜露既降,木叶尽脱"的萧瑟,"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疏朗,构成了一个更具哲学意味的空间。</p><p class="ql-block"> 苏轼不再满足于泛舟江上的平缓体验,而是"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主动寻求与险峻自然的直接对话。</p><p class="ql-block"> 这种场景转换绝非偶然,从秋夜泛舟到冬日登山,从水面到山巅,空间维度的变化映射着精神探索的深化。</p><p class="ql-block"> 接着叙写"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的超现实意象,这只"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的仙鹤,已然超越了前赋中"冯虚御风"的物象层面,成为沟通人神、贯通天地的哲学符号。</p><p class="ql-block"> 前后二赋的场景变换,实则是苏轼精神世界从审美愉悦,向形上追问的生动写照。</p><p class="ql-block"> 人文精神的嬗变,构成了二赋最为深刻的内在脉络。《前赤壁赋》中,苏轼与客的对话,仍停留在传统文人的情感层面,从"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的雅集,到"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人生慨叹,最终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的审美超脱作结。</p><p class="ql-block"> 这种解决方式虽显豁达,却仍未脱离儒家"比德"说与道家"逍遥"论的思想框架。</p><p class="ql-block"> 而《后赤壁赋》则展现出更为彻底的精神转向。当客人吹奏"呜呜然,如怨如慕"的箫声时,苏轼不再直接回应,而是以"道士顾笑,予亦惊寤"的梦境收束全篇。</p><p class="ql-block"> 这种处理方式暗示着,对生命本质的追问,已无法通过简单的审美超越或情感宣泄来解决,必须进入更为深邃的哲学思辨领域。</p><p class="ql-block"> 前后二赋的人文精神,恰如从"游于艺"到"究天人之际、齐物类与化"的思想跃进。</p><p class="ql-block"> 哲学思悟的深化尤为明显地体现在对"变"与"不变"这一核心命题的探讨上。</p><p class="ql-block"> 《前赤壁赋》中,苏轼以水月为喻,提出"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的辩证思考,虽已触及现象与本体的关系,但论证仍显直观。</p><p class="ql-block"> 到了《后赤壁赋》,这种思考升华为更为抽象的形上命题,孤鹤意象的引入,道士幻化的情节,都指向对存在本质的终极叩问。</p><p class="ql-block"> "开户视之,不见其处"的开放式结尾,打破了前赋中相对明确的答案,代之以更富张力的哲学悬置。</p><p class="ql-block"> 这种从具体到抽象、从解答到设问的转变,标志着苏轼思想完成了从"达观"到"玄思"的质变。</p><p class="ql-block"> 二赋共同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哲学探索过程:从前赋的"发现自然规律",到后赋的"质疑认知本身",从审美体验到存在反思,展现了中国文人罕见的哲学深度。</p><p class="ql-block"> 美学意蕴的嬗变同样耐人寻味。前赋的美学特质,集中体现在"乐"的营造上,"于是饮酒乐甚"的感官愉悦,"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的身心放松,构成了典型的中国文人审美范式。</p><p class="ql-block"> 这种美虽然真实,却仍属于"悦耳悦目"的初级层次。</p><p class="ql-block"> 后赋则开创性地引入了"悲"与"奇"的美学元素,"悄然而悲,肃然而恐"的情感张力,"江流有声,断岸千尺"的险峻意象,共同构成了"悦志悦神"的高级审美形态。</p><p class="ql-block">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后赋中美与丑、明与暗、常与奇的并置,打破了传统美学追求和谐统一的惯例,展现出更为复杂的现代美学意识。 </p><p class="ql-block"> 从"乐"到"悲",从"和谐"到"冲突",苏轼在二赋中完成了中国古典美学的一次重要突破。</p><p class="ql-block"> 自然与人生大道的探索,最终使赤壁二赋超越了文学范畴,成为东方智慧的结晶。</p><p class="ql-block"> 《前赤壁赋》中"天地之间,物各有主"的认知,虽已包含朴素的唯物思想,但仍停留在经验层面。而《后赤壁赋》"开户视之,不见其处"的开放式结局,则暗示着对确定性的消解和对多元可能的开放态度。</p><p class="ql-block"> 这种思想转变,与苏轼在黄州期间研读《庄子》《易经》的经历密不可分,更与中国哲学"极高明而道中庸"的精神传统一脉相承。</p><p class="ql-block"> 二赋共同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从前赋的"顺应自然"到后赋的"超越自然",从审美体验到形上思辨,苏轼最终抵达了"物与我皆无尽也"的宇宙境界。</p><p class="ql-block"> 这既是对庄子"齐物论"的创造性转化,也是对佛教"空观"的中国化诠释,更是中国文人面对逆境时最为高贵的精神姿态。</p><p class="ql-block"> 回望九百年前那个长江之上的秋夕与冬夜,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位文学家的创作历程,更是一种文明面对困境时的精神突围。</p><p class="ql-block"> 赤壁二赋之所以能穿越时空直抵现代人的心灵,正是因为它们记录了人类永恒的哲学追问——</p><p class="ql-block"> 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体验无限的意义?如何在必然的命运中保持自由的精神?</p><p class="ql-block"> 苏轼给出的答案或许并不完美,但他"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与"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清醒,却为后世树立了一座精神丰碑。</p><p class="ql-block"> 重读赤壁二赋不仅是一次文学鉴赏,更是一场跨越千年的精神对话,关于如何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关于如何在变化无常的世界中安顿我们的身心与灵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