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牧羊记

王福强

暑假初启那日，孩子们活像一群被赦的囚徒撞开牢门，书包甩作天女散花。可不过半日光景，这群脱缰野马便齐齐陷落于一方发光魔盒——那小小屏幕里，藏着一整座颠倒乾坤的牧场。

张家小子晨起便盘踞沙发，十指翻飞如纺纱。他娘拎着拖把经过，瞥见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小人儿厮杀正酣，不禁嘀咕：“这手指头动的，倒比期末考场上勤快十倍。”话音未落，厨房飘来焦糊气，原是炖鸡汤熬成了黑炭——主妇盯着手机里三十集连续剧，早把灶火忘到九霄云外。

最奇是李家闺女，眼镜片上反着幽光，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电子湖泊。她娘举着锅铲怒喝三声“吃饭”，声浪撞在少女耳膜上，竟如蚊蚋入海。最终老父祭出杀手锏，拔了路由器插头。霎时间，那姑娘双眸焦距终于聚拢人间，茫然四顾如大梦初醒：“咦？太阳何时落的山？”

巷口老槐树下，昔日弹珠铁环的战场，如今偃旗息鼓。唯见三五孩童扎堆，脑袋凑作一团莲花座，中间捧着部手机放光芒。屏幕里虚拟小鱼正吐泡泡，孩子们的眼珠也跟着泡泡浮沉。忽有野猫窜过，惊得他们齐跳，待定睛看清，又低头笑骂：“还当是游戏里的大BOSS呢！”

王奶奶的作战最是悲壮。晨起藏起孙儿的充电器，午时便见那崽子举着百分之一电量的手机，满屋游魂似的搜寻“救命仙草”。老人刚在佛龛后摸到胜利微笑，转眼发现小祖宗竟用她的老年机蹭网打游戏——拇指在按键上蹦迪，硬是把贪吃蛇舞成了龙飞凤舞。

深夜的被窝里常有诡秘荧光。张家小子蒙头蜷作发光蚕蛹，指尖在屏幕上犁出火星。忽闻门外脚步，光速熄屏装睡，鼾声打得比雷响。待脚步声远，被窝里又亮起幽幽蓝光，活似深夜坟场的鬼火磷磷。翌日清早，两颗黑眼圈沉甸甸挂在脸上，倒像被人揍了两拳。

最妙是赵家老爹，本要训斥瘫在沙发上刷视频的儿子，自己却被推送的钓鱼视频勾了魂。待夕阳熔金时分，父子俩姿势如复制黏贴，一个瘫东头，一个倒西头，各自瞳孔里奔涌着不同的虚拟江河。赵家老娘举着锅盖怒敲：“你爷俩的手机是长在胎盘上了？”父子俩这才魂魄归位，相视讪笑如镜中人。

假期将尽那夜，李家姑娘忽从手机里抬头，惊觉窗外蝉鸣已嘶哑成秋声。她茫然环顾书桌，暑假作业本纤尘不染，封皮下的空白页正咧着嘴，笑出一片刺目的雪原。充电线蜿蜒在枕畔，如一条吸饱了光阴的银蛇。她指尖悬在开机键上，迟迟未落——原来这方寸魔盒吞吃昼夜时，连带着把盛夏也嚼成了电子残渣。

此时，巷尾传来张家小子的哀嚎，他手机跌落马桶，水花溅湿了未完成的假期答卷。墨迹在纸面缓缓洇开，像极了一声滑稽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