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隆堡的暖香岁月

神游物外

<p class="ql-block">兴隆堡的暖香岁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的生命起始于北镇县青堆子的兴隆堡,迎接我呱呱坠地的,是奶奶那双温暖又灵巧的手。她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接生婆,手法稳准,经她手迎来的新生命不计其数,连公社医院妇产科大夫都忍不住夸赞她“手底下有真功夫”。从那一刻起,我与这片土地紧紧相连,奶奶掌心的温度,北大河的粼粼波光,闾山的朦胧山影,还有羊草那淡淡的清香,如同一张温柔的大网,将我的童年小心包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奶奶生得极为美丽,圆圆的脸庞,大眼睛仿佛藏着璀璨星光,望向我时,那光芒轻柔地洒落,眼角的皱纹都满是慈爱。我尤其喜爱她的嘴唇,唇线清晰又秀气,嘴角总是自然上扬,即便刚抱完柴火,围裙上还沾着草屑;或是在菜园里摘菜、除草,裤脚满是泥土,脚腕上缠着那层薄薄的黑布条,恰到好处地束住裤脚,不往上卷,却将利落劲儿展现得淋漓尽致,即便沾满泥土,也透着清爽。她身上那股温和慈祥的气质,就像院墙边静静绽放的倭瓜花,毫不张扬,却让人感到无比安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奶奶头发浓密,总是在脑后挽成一个圆圆的发髻,用一支银簪子稳稳插住,银簪子被磨得发亮,随着她的动作偶尔闪烁出细碎的光芒,一丝碎发都不会散落。她常穿着一件蓝色的大襟褂子,虽是旧衣,却总是被洗得干干净净,连衣角都散发着清爽的气息。她弯腰在菜地里摘豆角时,银簪子轻轻晃动,黑布条束着的裤脚擦过菜畦,带着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黄瓜花的芬芳,这便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的父母在沈阳工作,我自幼便寄养在奶奶家,她的怀抱和灶台,是我最温暖的依靠。无数个深夜,月光洒在窗棂上,急促的敲门声常常打破村庄的宁静。“大妈!老李家媳妇要生了!”“大奶,王家媳妇羊水破了!”奶奶总会在黑暗中迅速起身,先为我掖好被角,温柔地说:“乖,奶奶去去就回。”随后提着那方雪白的布包,匆匆冲进夜色之中。她多次参加公社卫生院的培训,接生时沉着冷静、干净利落,遇到紧急情况也总能妥善处理。平日里,谁家有人头疼脑热,她就用粗瓷小罐拔罐,或是用银针点刺、指尖揪痧;新媳妇开脸,也必定会请她用细棉线绞去汗毛,她捏着棉线在新娘脸上轻轻绞动,嘴里还说着吉祥话,眉眼间满是笑意,十分周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奶奶最让我眷恋的,是她骨子里的平和与安稳。她这一生,说话的声调从未高过北大河清晨的波浪,再着急的事情,到了她嘴边也变得平缓,不是没有经历过艰难困苦,而是她把所有的焦虑都化作了掌心的老茧,变成了为产妇擦汗时的轻柔动作,或是为哭闹孩童拍背时的舒缓节奏。村里的妇女们为了鸡笼、菜畦争吵时,她总是笑眯眯地走过去,将双方的手握住,三言两语就平息了矛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连最难熬的1961、62年前后,粮食金贵得很。她把攒了小半年的谷穗,小心码在房梁的椽子上——那是专属于我的口粮。夜里点灯,她坐在炕沿给我搓小米,谷壳簌簌落,指尖磨得发红,搓出的小米颗颗饱满。蒸出的小米饭,黄澄澄的就我有。偶尔家里攒下两三个鸡蛋,她会蒸成一小碗鸡蛋糕,嫩得颤巍巍的,上面撒点切碎的韭菜末,香气能漫半个院子。这也是我的独份,她自己坐在一旁,看着我用小勺挖着吃,眼神比鸡蛋糕还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奶奶最难得的是她善于倾听。无论是村东头的婶子讲述李家姑娘的相亲对象,还是我趴在炕沿兴奋地说着蚂蚁搬家的“大事”,她手中纳鞋底的线绳都会放慢速度,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你,就像一个收纳阳光的陶罐,将每一句话都认真收藏。等你说得尽兴了,她才会轻声开口,顺着你的心意劝解:你抱怨“同桌总爱拽我小辫儿,扯得头皮疼”,她便会说“明天你跟他讲,‘我不喜欢这样呀’,好好说,他会听的”;你感叹“天旱得玉米叶都卷了边”,她就安慰道“别急,说不定夜里就来雨了”。她的这些劝慰的话语,不像尖锐的针,更像柔软的棉线,轻轻一拉,就解开了心中的疙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和奶奶在一起,即便天空阴沉,也觉得眼前有光。她的温和并非毫无原则的软弱,而是历经岁月磨砺出的坚韧,就像院墙上攀爬的倭瓜藤,默默缠绕着日子生长,却为身边的每一个人带来最踏实的荫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奶奶是个闲不住的人,手脚总是忙个不停。天刚蒙蒙亮,窗纸还透着一层灰白色,她就已经起床,轻手轻脚地抱来柴火。灶间很快亮起微弱的火光,“噼啪”作响的火星舔舐着柴禾,大铁锅渐渐热了起来。她揉面的手不停歇,切菜的刀在案板上轻快地跳动,锅里的豆角土豆正咕嘟咕嘟地炖煮着,面团被揪成小块“啪”地贴在锅边,不一会儿,玉米饼子的焦香、炖菜的浓香就弥漫在整个厨房,将全家人从睡梦中轻轻唤醒。她总是这样,用一顿热气腾腾的早饭,开启充满烟火气的一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白天,她忙着喂猪喂鸡,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午后坐在炕头纳鞋底,线绳穿过布底发出“嗤啦”的声音,她还会给我讲闾山的故事;在园子里除草时,我跟在她身后捉蝴蝶,她只是笑着叮嘱我“慢点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记得最清的是跟着她去碾道推新苞米。石碾子沉沉地压在碾盘上,她推着碾棍走,木轴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哼唧声。我总爱跟在碾棍后面跑,看金黄的玉米粒被碾成碎碴,粉白的浆汁沾在石碾上。等新玉米面烙成饼子,贴在锅边的那圈“嘎巴”焦脆得能咬出响,玉米的清甜混着烟火气,香得我直咂嘴。她总说“慢点吃,锅里还有”,自己却掰一小块,就着咸菜慢慢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每晚睡前,油灯将我们的影子投射在报纸糊的墙上,形成各种奇怪的形状。奶奶总是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哄我入睡,“云啊,睡吧。”我往她怀里钻了钻,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襟,听着窗外的风声,眼皮渐渐变得沉重。有时候夜里醒来,还能看见她在油灯下缝补衣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兴隆堡的风,总是带着青草和河水的气息。村子北边,北大河缓缓流淌,水流平稳,宛如一条碧绿的绸带环绕着村庄蜿蜒前行。河面上漂浮着大片的菱角叶,绿得发亮,密密麻麻地铺满水面。每到菱角成熟的季节,村里的姐姐和小姑姑们就会下到齐腰深的河水中。冰凉的河水漫过双腿,脚下的淤泥软绵绵地陷下去,大家拨开菱角叶,摸索着藏在水下的棕褐色菱角。偶尔会有蚂蟥悄悄爬上小腿,河面上便回荡着惊叫声、拍打声和欢笑声。洗净煮熟的菱角裂开了缝隙,咬上一口,粉糯清甜,还带着河水的味道。奶奶总会把最饱满的几个菱角剥好,喂到我嘴里,她指尖沾染的菱角皮的涩味,也深深印在了我的记忆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去几里外的亲戚家串门,我们总爱沿着北大河的河堤走。那会儿我才四五岁,像只小蚂蚱在她前后蹦跳,顺手揪起堤岸的野花——紫的马兰、黄的蒲公英,还有不知名的小白花,攥一把往她鬓角塞。她从不躲,任由我把花缠在银簪子上,走一路,头发上的花香就飘一路。河堤上的草软绵绵的,她的布鞋沾了草屑,却笑得比头上的花还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河岸边,是大片的北大甸子。夏日里,羊草、芦苇和蒲棒肆意生长,微风吹过,碧浪翻涌,沙沙作响,其间还隐藏着野鸭蛋被芦苇遮掩的秘密。村里的姑娘们挎着柳条篮,拿着镰刀,在草丛中穿梭。她们弯下腰,镰刀起起落落,不一会儿就堆起了高高的草垛。等羊草晒干,商贩赶着车来收购,姑娘们攥着钱,去集市上扯上几尺粉色的细洋布,眼中满是对新衣裳的期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晒羊草的日子里,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令人陶醉的清香之中。夕阳还未落山,月亮就已悄悄爬上树梢。我常常独自蜷缩在奶奶家院子门口的大石头上,向东南方向眺望,目光越过五十多里空旷的原野,径直投向天际的闾山。那时的天空澄澈如镜,而闾山比天空更深沉的湛蓝,浓郁却不沉闷,像是用靛蓝颜料在天幕上晕染出的巨大剪影。在雄浑的山色之下,峰峦起伏的线条刚劲有力,宛如炭笔勾勒的速写,虽然遥远,却清晰可见,层层叠叠的轮廓仿佛被岁月反复雕琢,将北方山脉的苍劲与灵秀完美融合在这道沉默的屏障之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的小脑袋里充满了疑问:山那边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它总是在晨昏之际变换颜色?那道靛蓝的剪影成为了我童年最神秘的向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河边的柳树也是我们童年的乐园。阳春三月,柳树枝条抽出新芽,变得柔软而富有韧性。村里的少年们总是喜欢折下粗细合适的柳条,轻轻转动,将柳皮与柳枝分离,截成小段后咬扁一端,简易的柳笛就做成了。他们含在嘴里吹奏,气息时强时弱,柳笛便发出“呜呜——”“嘟嘟——”的声音,时而清脆,时而悠扬,惊飞了枝头的小鸟,也在河面上泛起层层涟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回到沈阳读书。但每个寒暑假,我都迫不及待地赶回去,坐着绿皮火车摇摇晃晃几个小时,只为了能扑进奶奶的怀抱。每次奶奶都会在车站接我,手里总是提着一个布包,里面要么是刚烙好的玉米饼,要么是两颗鸡蛋,一见到我就往我手里塞:“饿了吧?先垫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离别时,她又总会到站台送我,目光温柔地看着我,抬手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水:“回去好好上学,放假了再来。”火车即将开动时,她才松开一直拉着我的手,往后退了半步。我扒着车窗向外望去,她站在月台上一动不动,蓝布褂子的衣角被风轻轻吹动,慈祥地望着我。铁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车速越来越快,她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缩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被站台尽头的柱子挡住。可我总感觉,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穿过田野,穿过隧道,直到沈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时代的浪潮汹涌而来。文革时期,北大甸子被填平变成了耕地,曾经随风摇曳的羊草、茂密的苇蒲都被埋进了泥土。如今再回到兴隆堡,河岸的柳树依然还在,却再也难以听到柳笛的声音;青堆子车站的黄漆已经斑驳,铁轨旁的紫蓝小灯也早已熄灭。北大河的水势不再充沛,曾经鱼虾嬉戏的北大坑、西大坑,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奶奶也告别了守护了半生的兴隆堡,跟着她的儿女们搬到城里居住。1977年我在电缆厂技校读书时,我和奶奶在省财贸干校的老宿舍单独住过一段时间。一间屋子,两张小床,头顶悬着一个昏黄的灯泡,这里成了我最早的“诗坛”。我痴迷于写诗,放学就抱着贺敬之、李瑛的诗集反复翻阅,有一次借到一套莎士比亚全集,高兴得半夜都睡不着,趴在桌前抄写里面的句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奶奶看不懂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也听不懂我念的“天上的街市”,可只要我坐在桌前,她就坐在自己的床边,手里拿着我的旧衣裳缝缝补补。我读诗给她听,她就停下手中的针线,点头表示赞许;我写得兴起,在纸上涂涂画画,她就静静地看着,直到灯泡的光晕将我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拉得长长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段日子,诗里的月亮与窗台上的灯光,奶奶的针线声与我的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小屋里交织在一起。她不懂诗中的远方,却用最质朴的陪伴,给了我追逐梦想的勇气。现在我才明白,她那句“睡吧”里,藏着多少未曾说出口的关爱:她或许不理解我写的内容,却懂得我眼中的光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奶奶87岁那年住进了医院,那段时间我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去送鸡汤,保温桶裹在棉布里,生怕凉了。走进病房时,她常常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可只要我一说话,她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刚炖的,放了点姜,不腥。”我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拿出小勺喂给她。她那时肯定忍受着疼痛,可每次都慢慢喝,一小口一小口,直到把汤喝完,最后还会抿抿嘴,看着我说:“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她从医院回到我父母家休养,我每个周末都会去看望她。一进门就坐在她床边,拉着她的手问:“奶,我给你唱歌吧?你想听啥?”她总是笑着拍拍我的手背:“你唱啥都爱听。”我就唱《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刚起调,她的眼角就弯成了月牙,笑意从嘴角蔓延到眉梢,像装满了蜜的陶罐,甜甜蜜蜜的。等我唱完一段,她会轻声地说:“这首歌好听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每次去我都会给她唱这首歌。我一遍又一遍地唱,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听,有时嘴角还会跟着轻轻蠕动,像是在跟着哼唱,直到歌声结束,才眨眨眼睛,眼中的笑意依然未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离开的那天很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我知道,她是带着那首歌的旋律、带着鸡汤的香气离去的,就像她这一生,总是把温暖留给别人,把牵挂藏在心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退休后我从事母婴教学,专注于小儿推拿、母乳喂养指导。每当我指导年轻妈妈们给孩子做抚触时,总会叮嘱:“力道要像春风拂柳,轻柔和缓才好。”有一次正在示范,一位产妇突然抬头说:“您的手真暖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刹那间,我眼前浮现出奶奶提着白布包在深夜匆忙奔走的身影,看到她在灯下拍我入睡的样子,还有她听我唱歌时眼中洋溢的笑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用双手迎接新生命,我用知识守护母婴健康。这份跨越岁月的传承,恰似北大河畔生生不息的羊草,一茬接着一茬,永远在我的记忆里生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而那片承载着草香、欢笑与思念的土地,连同奶奶温暖的笑容、轻声的叮嘱,早已深深烙印在我的生命中,成为我灵魂深处永恒的故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