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暗流。长篇小说《安魂记》试读 3~</p> <p class="ql-block">——东八里被屠村后悲痛欲绝的幸存者</p> <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37, 35, 8);">05 马岭晨雾</b></p><p class="ql-block"> 民国十二年秋,农历八月初五的破晓时分,东八里村笼罩在一片朦胧的薄雾中。银练似的沭河在村西静静流淌。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这个沭河冲积小平原上的美丽村庄,正从夜的怀抱中醒来。</p><p class="ql-block"> 雷万青站在自家门前,手中握着那把祖传大刀,目光凝重地望向远方。眼力所及处,马岭山脉横卧在苏鲁两省的交界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神秘。他在村里巡视了一夜,又在这里站了将近一个时辰。自从前日再次传来篱笆村惨遭屠戮的消息,他就再也无法安然入睡。</p><p class="ql-block"> 几个月前,村民们抓住赵嬷嬷手下两个潜入东八里踩点的探子,在一个隐蔽的地窖里关押几天后,也就是东八里乡绅武汉柏前去报官,请求县里派兵保护未果之后,熊县长派来一个能说会道的官吏,与雷、李、杨三姓代表密谈了好几个小时,道尽了扣押赵匪的利害。归结起来,还是息事宁人放了为好。经过通盘慎重考虑,终究还是把两个匪徒一放了之。</p><p class="ql-block"> 这样,确实为东八里换来几个月的平静。而作为雷氏族长,作为三姓盟约的守护者,他深知赵嬷嬷前来攻打只是早晚的事。东八里是个富甲一方的大村,在觊觎已久的马岭山匪帮们看来,就是一块摆在嘴边的肥肉,先下手者必获大益。每当想到这些,雷万青就觉得肩头的压力十分沉重。</p><p class="ql-block"> 晨风习习,带来沭河的水汽和远山的松香,也带来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雷万青的鼻翼微微翕动,那是一个老猎手才有的敏锐嗅觉。在他年轻的时候,经常进山打猎,知道什么是野兽的气味,什么是血腥的气息。而现在,那股腥气中夹杂着的,分明是人血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爹,您又没睡啊?"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雷万青回头看去,只见女儿珍珍正端着一碗热粥走上前来。晨光洒在她清秀的脸上,眉眼间还带着刚刚醒来的慵懒,那双乌黑的眸子闪烁着超越年龄的聪慧和坚毅。</p><p class="ql-block"> "珍珍,你起这么早做什么?"雷万青接过粥碗,感受着女儿手心传来的温暖,心中涌起一阵柔情。这个十六岁的独生女,既是他的骄傲,也是他最大的牵挂。在这个乱世中,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面临的危险,往往比男人更加可怕。</p><p class="ql-block"> "娘说您一夜没回屋,让我给您送点吃的。"珍珍在父亲身边站下,也望向远山的方向,"爹,您在看什么?是不是又有坏消息了?"</p><p class="ql-block"> 雷万青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默默地喝着粥。这粥是用新包米熬制的,醇香可口,但他却食之无味。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若隐若现的山峦上。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呼吸,在窥视着这片平静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珍珍,你看那山头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动?"雷万青左手端着粥碗,右手中的竹筷指向马岭山最近的一处山峰。珍珍顺着父亲的指向望去,只见那朦胧的晨雾中,确有几个黑点在缓缓移动。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是人是兽,但那种有规律的移动轨迹,显然不是野生动物的行为模式。</p><p class="ql-block"> "爹,那该不会是——"珍珍的声音有些颤抖。</p><p class="ql-block"> "是土匪的哨探。"雷万青的声音很低沉,"他们在观察咱们村子的地形和防务。看来,赵嬷嬷已经把目标瞄准了咱们东八里。"</p><p class="ql-block"> 珍珍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虽然她生性坚毅,但毕竟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女,面对这样的凶险,内心的恐惧是难以掩饰的。她不由得往父亲身边靠了靠,仿佛这样就能获得更多的安全。雷万青感受到女儿的恐惧,伸出粗糙的大手轻抚她的头发。这双手常年挥舞锄头,也常握祖传大刀的刀柄,满是老茧和疤痕,但此刻却无比温柔。</p><p class="ql-block"> "珍珍,别怕。"他的声音十分温和,"爹在这里,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咱们雷家的男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畏缩。"</p><p class="ql-block"> "可是爹,那些土匪有那么多人,咱们村子虽然大,但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真能挡得住他们吗?"珍珍的眼中闪着泪光,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p><p class="ql-block"> 雷万青沉默片刻,然后缓缓地说:"珍珍,爹跟你说个故事。三百年前,咱们雷家的老祖宗从江南迁到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地。野兽横行,盗匪出没,比现在还要危险十倍。可老祖宗没有被吓倒,他联合李家、杨家的先人,一起开荒种地,建立家园。他们立下了'仁者无敌'的家训,不是说要当软弱的好人,而是说要有仁者的胸怀和勇者的胆魄。"他指着村中那座高大古老的祠堂,那里青烟缭绕,是三姓共同的精神寄托:"你看,那就是咱们的根。三百年了,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敌人,咱们三姓的子孙都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因为咱们知道,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那就是传承,就是家园,就是祖宗的基业。"</p><p class="ql-block"> 珍珍听得入神,眼中的泪光渐渐消失,代之以一种坚定的光芒。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会如此钟爱这把祖传的大刀,为什么他宁可在屋外吹了一夜的冷风,也要守护着这个村子。</p><p class="ql-block"> "爹,我明白了。"珍珍站起身来,声音清脆如银铃,"不管那些土匪有多凶恶,咱们都不能让他们毁掉咱们的家园。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块祖宗的土地上。"</p><p class="ql-block"> 雷万青欣慰地看着女儿,心中涌起一阵骄傲。他的女儿果然有雷家人的血性,在关键时刻没有给他和祖宗们丢脸。</p><p class="ql-block"> 正在这时,屋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李春林匆匆走过来,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和不安。这个曾经的军中营长,虽然只剩下一条健全胳膊,但走起路来依然威武雄壮,只是今天的神情很不寻常。</p><p class="ql-block"> "万青兄,出事了!"李春林气喘吁吁地说,"刚才有个从马头镇来的商人报信,说昨夜又有两个村子遭了难。而且——"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沉重,"而且那个赵嬷嬷放出话来,说是要在中秋节前收拾几个'不识抬举'的村子,给山东的乡民们一个教训。"</p><p class="ql-block"> 雷万青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中秋节,那是再过十来天的事情。也就是说,他们只有十来天的时间来准备应对这场劫难。</p><p class="ql-block"> "春林,你觉得她会什么时候动手?"雷万青压低声音问道。</p><p class="ql-block"> 李春林望了望远山,眼中闪过一丝杀气:"依我看,最多还有三五天。她派人来侦察地形,说明已经在制定攻击计划了。而且这个女人做事历来雷厉风行,绝不会给对手太多准备时间的。"</p><p class="ql-block"> 雷万青点点头,然后转过身来对女儿说道:"珍珍,回去告诉你娘,让她准备些干粮和清水,藏到地窖里去。另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也收拾一下,能埋的埋,能藏的藏。"</p><p class="ql-block"> "爹,那您呢?"珍珍有些不安地问道。</p><p class="ql-block"> "我和你春林叔要去找杨秀才商量大事。"雷万青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害怕。咱们雷家的女儿,要有雷家女儿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珍珍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快步向屋里跑去。雷万青看着女儿的背影,心中既欣慰又担忧。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不管多么艰难,他都要保护好这个家,保护好这个村子,保护好所有他所珍爱的人。</p><p class="ql-block"> 晨雾渐散,东方既白。新的一天开始了,但谁也不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在那遥远的马岭山中,死神正在霍霍地磨刀,准备收割这片肥沃土地上的生命。</p><p class="ql-block"> 而在东八里村,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准备工作,也在悄悄地开始。</p> <p class="ql-block">——来势汹汹的马岭山匪帮</p> <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37, 35, 8);">06 沭河洗衣</b></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8px;">珍珍端着一盆衣物,一路向西走向河边。小路边草叶上的晨露打湿了她的布鞋,她却浑然不觉。刚才在门前与父亲的那番对话,教她的心情五味杂陈。恐惧、担忧,抑或坚定、勇气,各种情感在心中交织,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女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了成长的滋味。</span></p><p class="ql-block"> 晨光里的沭河如一条银色丝带,成群结队的小鱼在清澈见底的水中游弋,不时激起团团浪花。河岸边的芦苇在微风中轻摆,发出沙沙的低语,如同大地母亲在轻哼着古老的摇篮曲。</p><p class="ql-block"> 河岸边早已有几个妇女在洗衣,她们的说笑声在清晨的宁静中显得格外清脆。珍珍认得她们——李春林的妻子秀兰,杨秀才的儿媳翠花,还有牛二的婆娘桂香。这些都是村中的好妇人,她们勤劳善良,相处十分融洽。</p><p class="ql-block"> "珍珍,小姑娘家的,这么早就来洗衣啊?"秀兰婶抬起头,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这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虽然因为操劳而显得有些苍老,但眼神中依然满含着温和与贤惠。丈夫李春林虽然一臂残废,但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家庭和睦美满,殷实富足。</p><p class="ql-block"> "秀兰婶子好!您和桂香婶、翠花嫂才叫来的早!"珍珍礼貌地向她们点头,将木盆放在河边,"这些脏衣物急着要用,所以来得早些。</p><p class="ql-block"> 翠花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生得俊俏,性情爽直,说话也很是伶俐。她一边搓洗衣服,一边好奇地打量着珍珍:"珍珍妹子,我看你今天脸色有些不好,是不是夜黑里没有睡好?"</p><p class="ql-block"> 珍珍勉强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她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些善良的人们说起父亲的担忧,说起那些可能即将到来的灾难。在她们眼中,这个世界依然是美好的,生活依然是安定的,明天依然充满希望。她蹲下身子,将木盆沉入水中。河水清凉透骨,激得她打了个冷战。透过清澈的河水,她能看到河底的卵石和水草,还有成群的小鱼正在悠闲地游来游去。这些小生命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它们只是按照天性生活着,觅食、繁衍、生存,无忧无虑。</p><p class="ql-block"> "珍珍,你听说了吗?"桂香忽然压低声音,紧张兮兮地说道,"昨天有个从马头镇来的货郎说,那边又出事了。说是有土匪洗劫了好几个村子,杀了不少人。"</p><p class="ql-block"> 珍珍的手微微一颤,差点把木盆松开。她努力保持镇定,稳住情绪,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桂香婶,那货郎还说了什么?"</p><p class="ql-block"> "说那伙土匪的头子是个女人,叫什么赵嬷嬷的,手段特别残忍。"桂香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恐惧,"听说她专门挑富裕的村子下手,而且不留活口。"</p><p class="ql-block"> 秀兰婶皱了皱眉,非嗔似怪道:"你这个霉气婆娘,大清早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咱们东八里村有雷万青、李春林这些好汉在,还有什么可怕的?"</p><p class="ql-block"> "就是,"翠花也附和道,"而且咱们这里有三姓祠堂,祖宗保佑,邪魔外道近不了身的。"</p><p class="ql-block"> 珍珍听着她们的对话,心中既感动又忧虑。这些善良的妇女们对村中男人的信任如此之深,对祖宗神灵的信仰如此之诚,但她们却不知道,有些恶魔是连神灵都无法阻挡的。她的心情顿时乱腾起来,身上的力气仿佛一下子就被抽空了。她用手拉着木盆盆沿,盆中的河水已经灌满,衣物漂在上面打转转,可她却木木地愣在那里。</p><p class="ql-block"> 秀兰婶在一旁从低处抬眼望过去,正看到河边水面微微摇动,倒映出珍珍那张清秀但明显忧郁的脸。在那张年轻的脸上,纯真和忧愁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疼的美丽。</p><p class="ql-block"> "珍珍闺女,你怎么了?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秀兰婶敏锐地察觉到了珍珍的异常。</p><p class="ql-block"> 珍珍强装笑颜说:"没什么,秀兰婶,就是有些累了。要不我先回去了,回头我再来洗。"她把盆中的水倒掉,端起木盆转身就向村里走去。</p><p class="ql-block"> “珍珍这闺女,今儿个这是咋了?咋就跟<span style="font-size:18px;">……跟丢</span>了魂儿似的!”身后传来秀兰婶的声音,但那声音在她听来却如此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p><p class="ql-block"> 走在回村的小路上,珍珍的步子显得沉重而吃力。不是因为木盆中的衣物吸足了河水的分量,而是心中的负担和压力太重太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昨天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了。在这个清晨,在与父亲的对话中,在河边妇女们的闲谈中,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p><p class="ql-block"> 小路两旁的原野上,还有不少已经成熟尚未收割的庄稼,泛黄的黍子、大豆、包谷等作物在微风中摇摆,仿佛在向她招手。这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那么亲切。</p><p class="ql-block"> 村子里炊烟袅袅,远远传来公鸡的啼鸣和狗吠,那是家的声音,是温暖安逸的象征。但是,这一切的美好都显得那么脆弱,如同薄冰一般,随时可能破碎。</p><p class="ql-block"> 珍珍忽然明白了父亲眼中那种深深的忧虑,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整夜在村子里巡游。作为这个家的男人,作为这个村的守护者,他承担着太多太多的责任。</p><p class="ql-block"> 走到村口圩墙下,珍珍回头望了一眼沭河。河水依然在静静地流淌,就像它流淌了千百年一样。河水见证了这片土地上的兴衰荣辱,见证了无数代人的生老病死。它是永恒的,而人的生命却是如此短暂和脆弱。</p><p class="ql-block">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保护好这个家,保护好这个村子。"珍珍的心中陡然响起父亲的声音。她咬咬嘴唇告诉自己,作为一个女孩子,能做的或许很有限,但决不能成为父亲的负担,决不能在关键时刻退缩。</p><p class="ql-block"> 村子里开始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孩子们的嬉闹声此起彼伏。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和谐,那么安宁,仿佛昨夜的恐惧只是一场噩梦。</p><p class="ql-block"> 珍珍穿过圩墙西门,加快脚步向家中走去。她要把村邻们听说的情况和紧张不安的表现,尽快地告诉父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