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在塬上的那些日子</p><p class="ql-block">1977年4月我和共和国同龄人一样,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知青”。</p><p class="ql-block">春风掠过宝鸡县桥镇公社的塬顶,卷起的不只是泥土的腥气,还有几分未褪的寒意。我背着打满补丁的行李,踩着被岁月碾出深痕的土路,远远便望见了东坡大队那排“一面齐”的土坯房。正面的墙虽勉强齐整,却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墙底的麦秸,木格窗上的麻纸破洞连连,风一吹便哗啦作响。那是土改时分下的房,我和另外两个知青,就挤在最靠里的两间。</p><p class="ql-block">初来乍到,便撞进了这片土地的贫瘠。记工员在记工簿上写“早,中,晚”字时总说:“好好干,十分工能换三毛钱呢。”可这三毛钱金贵得紧,要攒着回家探望父母的路费,买针线缝补衣裳,连一块肥皂都得省着用,往往一块能搓到只剩小半截。最难熬的是开春时节,仓里的陈粮早已见底,新麦还在地里泛青,半数人家都得去公社粮站借粮。借来的多是掺着麸皮的粗粮,煮成糊糊能照见人影,我们却照样就着老乡送来的腌萝卜干,嚼得认真。有次跟着婶子去借粮,队伍排到了塬下,看她将二十斤玉米面小心地装进布袋,那布袋打了三个补丁,她反复摩挲着袋口,低声说:“够吃十天,再熬熬就到麦收了。”</p><p class="ql-block">土坯房里的日子,是和贫瘠掰着手腕过的。墙缝大得能塞进手指,冬天漏风,我们就撕了旧报纸糊上,可风还是从窗缝里钻进来,夜里睡觉得把头埋进被窝;夏天闷热,我们就搬到院里的碾盘上躺着,看星星从塬顶爬到树梢。三个知青的铺盖卷堆在炕头,补丁摞着补丁,谁的衣服破了,就借队里唯一的缝纫机缝补,线总是省着用,接头处要打三个结才安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出工的哨子比鸡叫还早。天不亮就得扛着锄头下地,露水把裤脚打湿,太阳出来又烤得人发晕。弯腰割麦时,麦芒扎得脖子发红,汗水流进眼里涩得睁不开,可一想到十分工的三毛钱,想到借来的粮得靠工分还,手上的劲头就又回来了。有次夏收,我从早六点干到夜里八点,割完一亩三分地,累得瘫在田埂上。队长蹲在旁边抽烟,说:“娃,这地里的活,一分力气一分粮,亏不了人。”</p><p class="ql-block">最难熬的是四月的“青黄不接”。有天早上掀开面缸,见底了。我正发愣,隔壁的王大爷端来半瓢玉米面,粗粝的颗粒里还混着几粒砂,他说:“我家还有点,先垫垫,等队里分了新粮就好了。”那天的玉米糊糊煮得稠了些,我们三个喝着,谁都没说话,只听见屋外的风刮过土坯房的墙,呜呜地像在叹气。</p><p class="ql-block">可就是这样的日子,也藏着暖。老乡们会把舍不得吃的红薯偷偷塞给我们,说“城里娃扛不住饿”;夜里记工分时,会计会多给我们算半个工,说“年轻人耗体力”。土坯房的墙根下,我们用石子画棋盘,赢的人能得半块硬糖;收工路上,大家扯着嗓子唱《东方红》,歌声能漫过整个塬。</p><p class="ql-block">后来才懂,塬上的贫瘠像块磨刀石,把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娃磨得筋骨坚硬。那些借粮的日子、算工分的夜晚、土坯房里漏进的月光,还有那三毛钱十分工的分量,都成了我青春里最沉的底色。</p><p class="ql-block">如今再想起东坡大队,最先闻到的,是四月玉米糊糊的香;最先看见的,是那排“一面齐”土坯房在风中飘动的破麻纸——那是贫瘠岁月里,我用青春焐热过的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