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居杨郢

方圆

<p class="ql-block">  江淮丘陵的褶皱里,藏着许多细碎的地名,如庄、坊、村、店星罗棋布,而"郢"字总带着些古意——那是楚人的印记,是姓氏与土地最早的契约。我的祖居地杨郢,便是揣着一枚时光的印章。百度词条说,郢是楚都遗韵,漫漫于江淮间的"郢"多为楚民姓氏聚居地。杨郢,该是杨姓先人最早的家园吧。小时听人说或许是"杨树郢"的简称,可学了历史的我,总坚定地想,这个小村庄的名字里应该隐埋着一个杨姓家族的故事。不知何故,杨姓的故事被我们袁姓沿续着。</p><p class="ql-block">从我记事时起,杨郢不到二十户人家,杨姓早已缺席,袁姓占了九成,剩下的许姓和鹿姓两户也都是袁家的姻亲。爷爷说,我们这支袁姓原在六安双河,是祖父的祖父那一辈,循着说不清的缘由——或许是投亲,毕竟袁家与附近的李姓大家族早有姻亲——落脚在花子岗集西北一公里处的杨郢。那时家族未出五服,大房六七户,我家这脉算四房,二十余户人家,南北一字排开的房舍不过两百米,坐西朝东,像一串拴在土地上的绳结。东边三百米是岗丘,翻过岗、过了冲就是花岗街;南边有一条细细的水渠潺潺流过;西边岗地外,一条路蜿蜒七八华里便到达紫蓬山;东边的岗地一华里多一直伸到镇上的中学。郢子中间有口十亩大的水塘,映着日月,也映着这方水土的安稳——即便是三年自然灾害,杨郢的袁家人也没饿过肚子。</p> <p class="ql-block">  我不是出生在杨郢,具体出生地是在杨郢的东南三华里地、合安公路边的大舒郢。1938年鬼子火烧花子岗后,祖父——他是四房里最小的——带着祖母在集上搭凉棚炕粑粑、卖茶水,就这样,爷爷奶奶带上我父亲和两个叔叔便在花岗集上安了家。但是,杨郢始终是我们袁家的根。父辈生在那里,至亲们也都住在那里。而我的父亲又是家族第四代里说话有分量的人,凡是我们近房的红白事、年节团聚,总在杨郢展开。我的童年,一大半浸在那里的炊烟里。</p><p class="ql-block"> 年三十要去村头祖坟祭拜,新正月里挨家拜年,一顿饭一家,能在杨郢住上十天半月。谁家婚丧嫁娶,祖母总拉着我去。那时缺吃少喝,去杨郢多半是混在长辈堆里蹭顿好的。记得一个冬天,宗亲家办事,三年级的我中午放学就往杨郢跑,一公里的羊肠小道覆着雪,弯弯曲曲有冲有坎。离村百米时,我还是跌进了雪坑,挣扎半天爬出来,湿冷的衣服裹着身子,却啃到了香喷喷的大鸡腿,那点冷早抛到了脑后。还有大年初一,跟着祖母拜年,一个大堂兄为了支烟跟我吵,饭前骗我去邻村雷公郢看连环画,快到门口他却跑了。我正犹豫,窜出的狗一口咬住我裤脚,家主赶来时,脚拐上已留下了牙印。那时郢里没同龄玩伴,这点小波折,倒成了童年不多的亮色。</p> <p class="ql-block">  1986年到县城,1993年到省城,离杨郢越来越远。市场经济像股风,吹散了些亲情的浓度,去的次数也少了。只每年清明和年三十,去祖父母坟前祭拜,匆匆来,匆匆走,再没跟叔伯兄弟围坐吃喝。可杨郢,这不起眼的村庄,是血脉的源头,是童年成长的加油站,那些农民叔伯兄弟的模样,总在脑海里清晰如昨。我总想着,哪天要好好抱抱这土地,跟兄弟们痛饮一场——血缘这东西,原是割不断的。</p><p class="ql-block"> 1993年到省城工作后,这样的念想更甚。直到2001年10月,曾在我家帮着带孩子的堂侄女出嫁,我带着妻女回了杨郢。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为同一件事奔赴故乡,各人都有分工:女儿上完课赶来当伴娘,做得有模有样;妻子早早起床梳妆,比平时讲究了许多;我反复叮嘱她们,这趟杨郢之行,是大事。那天酒桌上,我主动举杯,喝了许多酒,把场面搅得热热闹闹。或许是太久没这样亲近故土,或许是终于圆了些许念想,那一刻,杨郢的烟火气、叔伯们的笑谈,都烫得人心头发暖。</p> <p class="ql-block">  这以后,我忙于工作和小家庭事务,很少再去杨郢与叔伯兄弟叙旧。直到今年春节给九十多岁叔父拜年时,又遇仍居住杨郢的几位叔伯兄弟,他们也都逾古稀之年了,但他们的身体状况都很好,虽然我们散多聚少,但血缘相近,语言还是十分相投的。这其中也有祖居一起的因素。</p><p class="ql-block"> 祖居地是一个人成长的隐性坐标。它以地理肌理为骨,用世代积淀的生活方式为血,在人意识深处刻下最初的生存密码。这种影响如土壤之于植物,不显现却渗透全身:祖辈的生存智慧化作应对困境的本能反应,地域特有的价值观成为判断是非的隐性规则,即便肉身远离,那些融于童年的晨昏、饮食、语调和处世惯性,仍会在人生关键处显现,成为个体对抗不确定性的精神锚点,是“我从何处来”的终极答案,也是构建“我是谁”的隐形基石。</p><p class="ql-block"> 我离杨郢越来越远了。那里虽然消失了杨姓故事,却盛着我们这房袁家几代人的演绎,特别是装着我跌过的雪坑、被狗咬过的裤脚,和那些混在炊烟里的、带着泥土味的温暖。这大概就是祖居地的魔力吧——无论走多远,它总在血脉里轻轻拽着你,提醒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p><p class="ql-block">袁文长</p><p class="ql-block">二00一年十一月初稿于琥珀山庄</p><p class="ql-block">二0二五年七月修订于淝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