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离开我已八年了。若有人问:“你对母亲最深的印象是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她的眼泪。”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作为家中幼子,母亲四十三岁才生下我,到我快上小学时,她已年过半百。那时电视机还是稀罕物,但大队晒谷场上偶尔会放露天电影。母亲极容易被戏中人物打动,显得格外感性。每逢放映《白毛女》《红灯记》这类样板戏,她总会提前备好一条毛巾,一场戏下来,毛巾能拧出半碗水来。后来她迷上国产剧和日剧,看到动情处,更是泪如雨下,甚至呜咽出声。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生活中的母亲却截然不同,她极少落泪。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受了多大委屈,她都咬牙扛着。在与她相伴的五十二载岁月里,我只见过她四次流泪。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第一次流泪,我本不知情,是隔壁两位婆婆后来告诉我的。她们说,是她们救了我的命。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年我两岁,高烧两天不退,躺在床上哭喊不止。母亲像往常一样,和婆婆们一起编织草帽贴补家用,家里没有药,她只能用湿毛巾一遍遍敷我的额头。到了第三天,我的哭声已经嘶哑,脸色由通红转为灰白,嘴唇干裂,奄奄一息。两位婆婆见状,焦急地催促母亲:“快带孩子去看病,再拖要出人命的!”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强忍泪水,低声喃喃:“就看这孩子的命了……”婆婆们立刻明白是母亲拿不出钱了。那时大姐刚工作,大哥插队落户不久,二哥三哥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全家生计全靠父亲的微薄工资。两位婆婆当即从贴身的手帕里掏出零钱,凑了一元塞给母亲。母亲推辞着,她们急了:“快去给四儿看病!再晚就来不及了!” 母亲这才接过钱,又凑了五毛,把总共一块五交给刚回家的姐姐,叮嘱道:“一定要治好四儿……治不好,你也别回来了。”说完扭过头,肩膀微微颤抖。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最怕的,是我会像早夭的三姐那样,被高烧夺走性命。姐姐抱着我走了六公里,花了一元三角,输了两瓶盐水,才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的第二次流泪,是在我九岁那年。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天早晨,母亲把我叫到厨房,兴奋地说,在大兴安岭支边的三哥要回家探亲,中午会带一位同事一起到。她边说边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折成长方形的手帕包,揭开最里层,拼凑出一元五角钱,递给我:“去路边市场买二斤白切肉。”临走时,她又拽住我的衣角,低声嘱咐:“你三哥在农场一年吃不到一顿肉,路上不能偷吃。”我连连点头,心里却雀跃不已,中午终于能吃到肉了!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个年代物资极度匮乏,猪肉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只有三两配额。大人们都把肉票攒到过年用,偶尔买点肥肉炸成油渣,猪油用来炒菜。熟食店完全靠黑市收购来的肉票维持经营,白切肉要六毛五分一斤,对普通家庭而言,已是难得的奢侈。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攥着钱跑到市场,买了一元五毛的白切肉。店主用黄褐色的油纸包了三包,肉香透过纸缝钻出来,勾得我喉咙发紧。路上,我几次想偷吃一块,又怕包不好露馅,只好强咽口水,心想反正中午就能尝到。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到家,三哥和朋友已在桌前坐定。母亲让我把肉端上桌,却不准我上桌吃饭。我躲在门缝后,眼巴巴看着他们大块吃肉,也许他们太久没吃肉,也许真的饿极了,不到半小时,一盘肉和几碟青菜便被扫荡一空。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收拾碗筷时,我发现盘底还粘着几片碎肉沫和油光,趁没人注意,我偷偷舔了起来。母亲突然出现在身后,声音发颤:“四儿,别舔了,你三哥看到会难受的,等妈有钱了,买给你吃。”我抬起头,看见她眼角滑下两行泪,母亲一生教诲我:做人要诚实,不能撤谎。然而“等妈有钱了,买给你吃”这句话,是我童年听过的母亲最多的“谎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三次目睹母亲流泪,是在三哥探亲回家一周后的清晨。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天,生产队大队长带着二三十名社员闯进我家菜园,指着半亩即将成熟的向日葵,向正在洗衣服的母亲厉声说道:“种向日葵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必须清除!”母亲低声恳求:“向日葵快熟了,这批收完就不种了……”大队长不为所动:“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割掉!”说完便指挥社员动手砍伐。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哥见状,从厨房抄起菜刀挡在园子门口,大声吼道:“今天谁敢动我家的向日葵,我砍谁的头!”母亲慌忙去夺三哥手中的刀,但拗不过。僵持了约莫五分钟,社员中有人嘀咕:“这人在东北支边,那边人野得很……”大队长听后,丢下一句“反革命分子”,悻悻离去。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次日清晨,我起来后看见母亲独自坐在院子里,默默流泪,手里剥着被砍断的、尚未成熟的向日葵。我跑去告诉三哥,他暴跳如雷,抓起菜刀就要去找大队长算账。母亲死死拽住他,哭喊道:“是我叫他们来砍的!你要砍人,先砍了你妈!” </b></p><p class="ql-block"><b> 三哥愣住了,最终扔下刀,红着眼回了屋。 向日葵究竟是谁砍的?母亲是否真的主动要求?无人知晓。但以她对党和毛主席的忠诚,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后一次见母亲流泪,她已七十三岁了。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天,二侄女的同事突然来电,说二侄女琼琼在体检中查出癌症。我不敢相信,她才二十五岁啊!赶到医院,诊断书上赫然写着“淋巴癌(E类)”,成活率不到十万分之一。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侄女是母亲最爱。从小她总把最好的留给奶奶;工作后第一个月工资,就拿出一千给母亲花。我犹豫很久,还是决定将噩耗告诉母亲。她听完,眼眶瞬间红了,但仍镇定地说:“四儿,送她去上海治,找最好的医生……我天天念经,求菩萨保佑。”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从上海回来,我如实相告:“协和医院的院长说……没救了。”母亲终于崩溃,失声痛哭。许久,她哽咽道:“劝劝你二哥……医治适可而止,别让孩子多受罪了。”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年后,侄女走了。母亲在灵前哭得撕心裂肺,反复喊着:“老天爷啊,为什么不拿我的命换她……” 那时我四十岁,心里暗想:若真能换,母亲会犹豫吗?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如今我已年过花甲,终于明白,这从来不是疑问,而是她早已写好的答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的泪,从来不是水,而是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为戏中人哭,是因心里装着世间的苦;为我哭,是因骨头里刻着割舍不下的疼;为向日葵哭,是因忠诚撞上了荒诞;为孙女哭,是因命能舍,爱却舍不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冰心老人说过:“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5/10的真,6/10的善,7/10的美。”是的,这世界就是因为有的女人,有了母亲,有了母爱,才有了爱的传承。世界才变得如此亮丽灿烂,多姿多彩。</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