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柳贯的《思学斋箴》

古色古香

读柳贯的《思学斋箴》

原文：

清河张生受经于高阳先生，得其端绪，而能益致思勉之功，可谓善学者矣。予以“思学”名其讲肄之斋，而箴以发之。其辞曰：

心外无学，学原于思。思而有得，乃验于为。仁阳义阴，理公已私。克复往来，敬义夹持。权之有要，心实制之。尧舜与人，同此秉彝。勿谓凡民，虽圣可希。而况学者，执复有机。是故君子，学如恐违。方其未思，戒尔外驰。如止水源，不波不随。及其既思，毋惑多岐。必端其趋，必底于夷。若执权量，以计毫厘。若引圭臬，以奠方维。克审夫是，勿置尔疑。思学之功，本末相资。学而不思，如御舍绥。思而不学，如行无斋。明善择善，真致其知。进德修业，行见于施。下学上达，在尔孳孳。思诚而诚，夫何远而。悦亲信友，读书诵诗。涵养扩充，罔或弗祗。缫以藉玉，絅以袭衣。缉是内美，畅于四支。维敬之舆，维德之仪。彼暴弃者，志遁神离。以其邪思，果于自欺。弗践其形，禽兽绅緌。五三载籍，典训具贻。后儒翼传，秒忽无遗。精义妙道，日曜月辉。思之而至，主善为师。吾党张氏，嗜善如饴。学于高阳，涉其津涯。亦既勤止、牧之愈卑。日引月长，画思夕惟。爰闢斋居，以燕以颐。榜曰思学，名言在兹。若工有箴，予为之辞。学思自疆，庶几缉熙。

收录《柳待制文集》卷十五

白话翻译：

清河的张生跟随高阳先生（许谦）学习儒家经典，掌握了学问的门径，并且能够更加致力于思考和勤勉的功夫，可以称得上是善于学习的人了。我用“思学”来命名他讲习学问的书斋，并写了这篇箴言来阐发其中的道理。箴言说：

学问的根本不在心外（而在内心），学问的根源在于思考。思考有所收获，还需要在实践中检验。仁的属性为阳刚（生发），义的属性为阴柔（节制），（要明白）天理是公正的，人欲是私我的。克己复礼需要反复进行，要以内心的庄敬和外在的道义来共同约束扶持身心。权衡事物有其关键，实际是由内心来掌控。尧舜这样的圣人与普通人，同样秉受着这天赋的常性。不要说普通人难以企及，即使是圣人的境界也是可以通过努力达到的。更何况是求学的人，哪里还有比这（思考和学习）更好的机会呢？因此，君子求学时，唯恐违背了道理。当心志尚未开始思考时，要警惕它向外驰骛散逸。要像让水源静止一样（安定心志），不起波澜，不随波逐流。等到开始思考时，不要被众多歧路迷惑。必须端正方向，一定要达到平坦的正道。要像拿着秤和量器，精确地计算毫厘之差；要像使用圭表和靶子，准确地确立方位。能够审慎地思考这些道理，就不要心存疑惑。思考与学习的功夫，根本（思）和末节（学）是相互依赖、相互促进的。只学习而不思考，就像驾车却丢掉了缰绳（必然失控）；只思考而不学习，就像行路没有干粮（难以持久）。明辨善道并选择善行，才能真正获得真知。增进道德，修习学业，最终要体现在行动实践中。从基础学问通向高深道理，在于你孜孜不倦的努力。思考“诚”的道理并努力做到“诚”，那么达到“诚”的境界还有什么遥远的呢？使父母愉悦，使朋友信任，诵读诗书。涵养心性，扩充知识，无不恭敬谨慎。（学问修养）如同用丝绳包裹美玉（彰显其美），如同用细葛布做罩衣（保护其质）。积累这种内在的美德，（使之）充盈畅达于四肢百体。（内心持）“敬”是承载德行的车子，（外在行）“敬”是德行的仪容表现。那些自暴自弃的人，志向消遁，精神涣散。用他们那些错误的思想，最终必定自欺欺人。不能履行作为人的天职，（不过是）穿着官服的禽兽罢了。三皇五帝的典籍，典章训诂都完备地留传下来。后世的儒者辅助传承阐释，连极其精微之处也没有遗漏。精妙的义理和大道，如同日月般光辉灿烂。通过思考就能达到（理解它们），要以“善”为根本和老师。我们同道的张氏，爱好善道如同爱好甜美的饴糖。他求学于高阳先生，涉足了先生学问的广阔领域。他本已很勤奋了，越是追求学问，越是感到自身的不足和谦卑。日日有所进益，月月有所增长，白天思考，晚上也思考。于是开辟了这间书斋，用来安闲地学习和颐养心性。题写匾额名为“思学”，精妙的名称就在这里。如同工匠（斫轮）有其法则（箴言），我为他写了这篇箴辞。（希望张生）在学习和思考上自强不息，能够持续不断地进步，达到光明的境界！

柳贯的《思学斋箴》是元代儒学思想的典范之作，其核心命题“心外无学，学原于思”不仅是对传统儒家教育观的凝练，更在元代特殊的文化语境下被赋予了深刻的时代意义。以下结合文本内涵、历史背景及思想脉络，从多维度解读此箴：

一、文本结构与哲学内核

1. “心-学-思”的三元架构

心为体：“心外无学”直指陆九渊心学，强调学问的本源在于主体心性，否定脱离心性的知识堆砌。

思为用：“学原于思”呼应朱熹格物致知，主张通过理性思辨将知识内化为德性，批判机械记诵的学风。

行为验：“思而有得，乃验于为”提出“思→得→为”的实践链条，要求思辨结果需通过行动验证（如“仁阳义阴”需在伦理实践中体现）。

2. 辩证统一的方法论

学思互济：“学而不思如御舍绥（弃缰绳），思而不学如行无斋（无干粮）”以比喻揭示学思割裂的弊端，强调二者如车之双轮缺一不可。

敬义夹持：将理学“主敬”与事功“行义”结合，要求学者在内在修养（敬）与外在实践（义）间保持动态平衡。

二、元代语境下的思想突围

1. 科举困境与书斋精神

元代科举时断时续，文人仕进受阻，柳贯自身三入朝堂（任江山教谕、国子助教、太常博士），亲历政治边缘化，故将书斋重构为“精神自治空间”。

箴文中“尧舜与人，同此秉彝”强调普通人通过思学可臻圣境，实为对蒙古贵族世袭制的隐性批判，为汉族文人提供道德优越感补偿。

2. 调和朱陆的学术策略

柳贯师承金华学派金履祥，受吕祖谦影响，主张兼融：

采朱熹“道问学”重经典研读（如引《尚书》“思曰睿”佐证思辨价值）；

纳陆九渊“尊德性”倡心性觉醒（如“心实制之”突出主体能动）。

此举意在化解宋末朱陆门户之争，为乱世文人提供整合性修身方案。

三、教育理念的实践指向

1. 修身四阶模型

第一阶段：戒外驰，“如止水源，不波不随”， 未思时收敛心神；

第二阶段：端其趣，“必端其趋，必底于夷”， 既思时专注方向；

第三阶段：审疑辨，“若执权量，以计毫厘”， 思辨中精研细节；

第四阶段：践于施 ，“进德修业，行见于施”，知行合一验证德性。

2. 批判元代理学流弊

箴文痛斥“彼暴弃者，志遁神离……弗践其形，禽兽绅緌”，直指当时学者“自利之心日盛，志日益卑”的功利化学风，呼吁回归“下学上达”的纯粹求道精神。

四、历史回响与现代启示

1. 对宋濂的直接影响

作为柳贯门生，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中“手自笔录”“弗之怠”的苦学精神，正是对“学思自疆”的践行；其《文原》强调“文以载道”，亦延续箴文中“维敬之舆，维德之仪”的文道观。

2. 当代教育批判价值

反知识异化：箴文警示“学而不思”的填鸭式教育，恰可针砭现代教育中创新能力匮乏之弊。

补心性缺失：“涵养扩充，罔或弗祗”呼吁德性培育，为功利化教育提供解药。

五 、文体特色

箴体特征：符合箴言文体的特点——规劝、告诫为主旨，语言精练、恳切，多用四言韵语，节奏铿锵，便于记诵。文中大量对偶、排比、比喻，增强了说理的形象性和感染力。

结构清晰：序言交代缘由，箴辞主体先立论（心、学、思关系），次论修养功夫（敬义夹持、思学相资、知行合一），再论效果（内外统一、下学上达），辅以正反激励，最后回归斋主勉励期望，逻辑严密，层次分明。

总结：箴文作为元代文人的精神法典，柳贯以《思学斋箴》构建了一套危机时代的生存哲学：在异族统治下，通过“思学互济”守护文化主体性，借“敬义夹持”平衡出世与入世，最终在书斋方寸间实现“心足富有余”的精神富足。其融汇朱陆、贯通知行、批判时弊的思想张力，使该文成为宋明理学向心学过渡的枢纽性文本，至今仍为东亚儒家圈提供着“学问本质为何”的终极叩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