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雨来了。先是几点零星的雨珠，轻轻叩在窗棂上，恍若易安居士笔下"梧桐更兼细雨"的碎响，似有若无，却又分明在耳畔萦绕。我本在床上玩手机，此刻却像被那雨丝勾了魂，指尖一松，手机坠在枕上，赤足踱至窗前。玻璃上已洇开几团浅淡的水痕，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晕染着夜的墨色。</p><p class="ql-block">雨脚渐密时，檐角铜铃忽然轻颤，叮咚声里裹着细碎的"滴答"，倒应了蒋捷"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的余韵。这雨声原是最妙的琴师，近在窗棂是"沙沙"的丝弦私语，稍远些便成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越，再推远去，竟成了天地间浑茫的"大音"——像白朴《天净沙》里"空翠湿人衣"的苍茫，又似稼轩"七八个星天外"的幽微。雨珠在玻璃上汇流成溪，蜿蜒而下时，我忽想起稼轩"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原来这泪痕，原是天地共流的愁绪。</p><p class="ql-block"> 栏外那株老槐最是知趣。它本就生得嶙峋，枝桠如铁笔在夜空里写着瘦金体，此刻经雨一洗，黄叶便簌簌落了。有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进窗来，叶底还凝着半滴雨珠，坠得叶片轻颤，倒像是谁捧着颗水晶在叩门。我接住它时，叶脉里的雨水顺着指缝渗进掌心，凉得人一激灵——这哪是落叶，分明是岁月抖落的信笺。李后主写"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原以为是伤春，此刻方知，秋叶的飘零更添了几分沉郁：春红是未及细品的甜，秋黄是尝尽甘苦的涩，都教人在风里雨里，忽然读懂"刹那即永恒"的禅机。</p><p class="ql-block">雨势最急时，天地成了幅水墨长卷。路灯的光晕在雨幕里晕开，像东坡"缺月挂疏桐"的清辉浸了水，朦胧里浮着几分暖；远处高楼的轮廓淡成一痕，倒应了柳永"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模糊美；近处的老槐只剩团团黑影，枝桠间垂落的雨帘，倒像谁把吴文英"黄蜂频扑秋千索"的愁绪，织成了千万条银链。这景象极美，却教人想起李易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凄凉——雨本无愁，是人心的褶皱里，早藏了太多未说尽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正自怅惘，忽闻邻家婴儿啼哭。那声音清亮得像新破的瓷，穿透雨幕直钻进耳朵。不多时，哭声渐弱，混着年轻母亲的软语："宝宝乖，看妈妈这里有只小鸭子。"接着是布帛窸窣，大约是拿出了玩具。这人间烟火气，在雨夜里暖得像盏灯。我想起童年雨夜，母亲总在灯下补我的校服，针脚穿过粗布的声音"嗤啦"轻响，与雨声应和着，倒成了最天然的摇篮曲。如今母亲两鬓染霜，那盏灯下的身影，只在记忆里愈发清晰——原来最珍贵的，从来不是雨落时的诗意，而是有人陪你听雨的岁月。</p><p class="ql-block">雨势渐缓时，我仍倚着栏杆。雨水顺着指缝流下来，凉得人清醒。这雨从何而来？或许来自巴山夜雨的涨池，或许源自剡溪的孤舟，历经云层的酝酿、风的推送，终在我窗前织成这一帘幽梦。古人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我们不过是暂宿的旅客，可这短暂的旅程里，有多少故事在雨里生长？就像蒋捷"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沧桑，又似东坡"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通透——原来人生的滋味，原是要在雨里慢慢品的。</p><p class="ql-block">雨停时，我推开窗。夜风裹着湿润的草香扑来，像谁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远处传来蛙鸣，近处蚯蚓翻土的"沙沙"声，倒应了辛弃疾"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喜悦。老槐树上的麻雀抖落雨水，叽叽喳喳闹成一团，倒像是在开什么庆功宴。我伸手接住一片刚落下的槐叶，叶尖还挂着残珠，在月光下闪着微光——这哪里是枯叶，分明是大地写给秋天的诗笺。</p><p class="ql-block">回到床上时，手机屏幕还亮着，未刷完的视频还在滚动。可我忽然不想看了。有些风景，要用心去看；有些故事，要用耳去听；有些时光，要用来浪费在无用的凝视里。就像稼轩说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人与天地的相遇，本就该是这样的偶然与珍贵。</p><p class="ql-block">倚窗听雨，原是为排遣闲愁，不料却得了满袖的诗意、满心的温柔。雨啊雨，你原是最妙的禅师——教我在滴答声里听见岁月的脚步，在落叶中看见生命的轮回，在人间烟火里懂得珍惜的温度。这一场雨，原是天地赠予凡人的情书，字里行间，写满了"活在当下"的深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