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读常新

林伟娟

　　人总以为熟稔了门前的老槐树，年年只道是寻常的浓荫蔽日，蝉声如沸。直到某个清晨，朝阳从楼隙间斜穿而来，光斑竟如碎金般跳动在槐叶的筋脉里，又一路跌进人仰视的眼帘，烫得眼眶微微发酸。

此时才恍惚记起，十七岁那年曾在树下躲雨，雨滴从叶隙滑落颈间，也是这般突如其来的凉意与震颤——原来旧物总在不动声色中悄然翻新，只等人心识得其中消息。

　　书亦是如此。旧书摊上寻得一册泛黄的《陶庵梦忆》，纸页里浮动着经年的尘埃气息。

初读只觉张岱笔下湖心亭看雪，不过是文人清寂的消遣罢了。多年后重翻，忽然在“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素白里，窥见了他文字深处那点未曾熄灭的滚烫，竟像雪夜中一粒不肯凋零的炭火。

原来字里行间藏着的暖意，总要等阅者心头也积了层霜，才能被那余温焐出泪光来。

　　我常坐的那家小茶馆，临窗一桌，光线最好。对面常坐一位老妇，鬓边银丝如雪，每日抱一本厚书，指头缓缓抚过字句，眼镜滑落鼻尖也浑然不觉。

有次我瞥见她正读的是《红楼梦》，读到某处，指尖蓦然停驻，微微颤抖，一滴清亮的水珠无声滚落书页，在泛黄的纸面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印痕。

她并不拭泪，只是长久凝视窗外，仿佛那滴泪不是哀愁，而是把蒙尘的窗纸忽然润破了一个洞，透进前所未见的天光。

　　书页会泛黄，街景会褪色，但人心深处，却始终有一眼活泉未被岁月淤塞。它使旧槐树日日披上新的光缕，令泛黄书页在某个黄昏陡然映照出灵魂的倒影。

这泉眼便是那“常新”之所在，让熟稔的万物总能在某个猝不及防的刹那，以陌生的、锐利的美直刺心底，逼得人眼底漫开一层潮意，像晨露凝在草叶上，稍动就晃出细碎的光——

原来所谓永恒，不过是无数个崭新刹那的连绵；而所谓“永远热泪盈眶”，不过是生命自身那不息涌流的惊奇与映照，替万物在时光里刻下不会湮灭的印痕。

老槐树的影子又移了寸许，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像给某个字新添了一笔。风过时，槐叶沙沙，倒像那本旧书在轻轻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