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秘书啊，秘书（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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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 隶

一

小李小张坐上马主任安排的车，一路朝省政府开去。

小李坐后排，小丁坐司机王师傅旁边的副驾位。天气热，车内开着空调，车窗都关得严严实实。车窗关严了，小李身上的香水味很快就弥漫发酵。那是一种，甜腻得过分的花果香，有点像烂熟的蜜瓜或荔枝味，有点像廉价的茉莉与玫瑰香精，又夹杂着化工合成的刺鼻，钻进鼻腔，黏上喉头，让舌根发颤。

王师傅开始使劲揉鼻子，小丁则悄悄摇下半截车窗，小李熟视无睹，始终侧着脸冷眼看外面。小丁感到好笑，大张不理她，她却对谁都有气，涂洒这么多香水想干嘛？事情都过去几个月了，还在怨天尤人，头发长，见识短，心眼小。

车子开了一大半，在一个十字路口被堵上了。口子中央，两台车发生擦挂，上百辆堵成一锅粥。王师傅叫小李小张下车走路去省政府，反正不远了。小丁跳下车，小李还坐着不动，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小丁不吱声，直直看着她。王师傅也扭过头看着她，一脸的疑惑。小丁清楚，小李有失恋后遗症，也有对他隐隐的不屑，更主要的是刚才在马主任面前与她分庭抗礼。

片刻，小李从车上下来，步履高傲，目中无人朝前走。小丁默默跟在后面，故意拉开几米距离。小丁目光，落在小李的高跟鞋上，鞋子不高，3-5厘米，鞋跟倒粗不细，舒适又不失干练，米白色，又有哑光皮革的质感，脚杆白而细，脚颈处居然套了一个装饰链，是玫瑰金颜色链子，还缀着几个细小的几何吊坠。

小丁想，如果，自己有大张的颜值和气场，小李还敢不敢这样孤傲？

二

省政府到了，在一条岔街里面。灰色门楼，朴素庄严。门口卫兵，英姿飒爽，英武严肃。小丁想起了几个月前与马主任来劝退休老职工的事情，历历在目。小丁上前对卫兵说要进去找秘书处办事，卫兵叫他们在侧门房间办理登记。

一位四十多岁的工作人员叫他们出示工作证。

两个年轻人傻眼了，两人都是第一次到省政府办事，不知道还要出示工作证。工作人员说，没有工作证，出示身份证也行，两人也没带。又说出示徽章也行，省政府专门给各省级机关配发了进出省政府的徽章，两人也没有徽章，还不知道有徽章一说。无奈之下，小丁只好给马主任打电话，马主任在电话叫他们耐心等待，他马上给省政府办公厅秘书处打电话，叫他们派人来接。

几分钟后，一个身材小小巧巧，面容清清秀秀的女同志，来到大门接待室把两个年轻人带了进去。女同志是秘书处副处长，姓郭，三十出头，像一株淡竹，短发齐耳，面色瓷白瓷白，穿杏色衬衫，领口一枚精致胸针，她说话时声音不高，带着温润的笃定，有一种柔韧的劲道。

进了省政府大门，穿过一片小空地，就是省政府办公楼，乍一看，就是一栋青灰色的普普通通的楼房，五层楼高，方方正正，不大不小。楼的四周，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和低矮的树木，到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把办公大楼衬得清爽悦目，大气庄重。

办公大楼门口，也有一个卫兵站岗，有郭处长带着小李小丁，卫兵没有盘问。

三

郭处长办公室就在一楼，窗户就挨着门卫。郭处长办公室简朴大方，桌子柜子椅子沙发，都简简单单，清清爽爽。郭处长叫小李小张坐，又给他们倒水，又说马主任在电话里说有一个文稿需要让她看看。小李把卷宗放在郭处长面前，不说标题，也不说内容，只说想请郭处长看看文稿有没有什么问题。

小丁明白小李用意，在一旁一声不吭。

郭处长拿起文稿，一页一页认真浏览，从她的眼神和流览速度，一看便知是老手。

郭处长不到两分钟看完，把文稿轻轻放在桌上，抬起头来看着小李小丁说，文稿写得不错，但是，报到省政府，我们不收。

小李怔怔地看着郭处长，等她接着说。

小丁弱弱地问，请问郭处长，不收是什么意思？

郭处长说，不收，就是不办理收文登记。

小丁问，刚才，你已经看了文稿，说明你已经收了。

郭处长说，各省级机关报来的文件，一式十五份，我们秘书处要先看一下，没有什么问题，我们才办理收文登记，然后根据文件内容呈送给分管省长和分管秘书长。

小李问，郭处长，这个文件，有什么问题吗？

郭处长说，这个文件，内容没有问题，标题有问题，标题应该用请示，你们用了报告，内容和标题不一致，文不对题，我们不收。按退文制度规定，我们会将文件退回。

小李不吱声，表情难看。

小丁问，郭处长，是不是文件最后那一句话，“请省长出度会议并致欢迎辞”？

郭处长肯定地说，就是这句话，就文不对题了。

小丁说，这句话，仅仅是一个建议。

郭处长说，我们不管文件用什么词，我们只看内容，内容无论多长，只要有让省政府必须作出答复的字句，那怕一句话，我们就视同为请示，所以，这个文件，是典型的文不对题，只能退回。

小李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小丁知道小李心里怎么想的，便用自己的嘴帮小李说。

小丁问，郭处长，这个文件，三千八百多字，都是围绕着怎样办好这个会在写，就是一个纯粹的报告，也没有申请补助经费，结尾那句也仅仅是一个建议，这个文件的主体，就是一个报告，就仅仅因为结尾那句话要改成请示，我们纠结了很久，还是觉得，标题用报告要贴切一些。

郭处长有点不悦，也看出了小李的表情和小丁的态度，语气严肃地说，我再说一遍，第一，这个文件报上来，文不对题，按退文处理；第二，无论报告字数多长，都不能夹带请示的字句，夹带了，哪怕一句，标题只能是请示，而不是报告；第三，请示，篇幅宜短不宜长，一事一请示，你们这个报告，字数多，篇幅长，改成请示，必须要在框架上在结构上做大的调整，不可能什么都不动仅改一个标题。

郭处长说完，两眼死死盯着小李。那表情，似乎在说，见过认死理的人，还没见过这么顽固不化的。小李低垂着眼帘不敢看郭处长，脸色惨白难看。小丁也觉得奇怪，与小李接触半年了，只认为她的性格有点清高孤傲，还从来没有看见她今天这样。

四

走出省政府办公大楼，王师傅的车已经等在院子里了。小李上车，不说话，也不搭理王师傅，也不搭理小丁，头，始终偏向窗外。天气热，车里开着空调，小李却摇下窗子，热浪冲进来，王师傅直叫关上关上，小李也不吱声，任凭车子开动的风吹自己，风吹乱了小李的头发，把额头吹得光光的，额头和脸，愈发惨白难看。

回到马主任办公室，小李还是不说话，马主任伏下头看她，她把头埋得更低。马主任明白了一切，不问小李问小丁，小丁一五一十向马主任汇报了郭处长的意见。

马主任听完，表情好像温和，又好像有点严肃，又好像有点若有所思。沉吟片刻，说，叫你们跑一趟，一是找答案，二是过一遭。过一遭，印象才深，一辈子都不忘。报告和请示，二者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特别是报告中不能夹带请示的内容，一些同志，总是搞不清楚，总要犯，今天郭处长给你们上了课，也给我上了一课，大家记着，在机关上班，是有规矩的，不能由着性子来。

马主任说完，两只小眼睛严肃看着小李。小丁感觉，马主任在给小李面子，换成男的，早被马主任尖酸刻薄洗刷一顿。小李知道马主任在看她，一直不敢抬头，气还没有顺，还是认为自己是对的。

马主任忽然问小李，小李，你说，这个文稿怎么改？马主任声音不大威严大，吓得小李不敢再埋着头了，颤颤巍巍抬起眼睛看着马主任，眸子里的桀骜不驯荡然无存，更多的是惊慌恐惧。马主任不言自威虎视她的气场，令小李无处躲藏，小丁也感到马主任内心在极力克制。

小丁，你说，怎么改？马主任又把目光刀子投向小丁。

小丁心里没有小李那么倔，还有点打了胜仗的感觉，他心里一直认为，标题，就应该用请示。郭处的观点，和他的观点是一样的，他心里漾荡着暗暗的喜悦。现在马主任问文稿怎么改，凭他的工作积累，他没有任何头绪，还得马主任指点迷津。他看着马主任，摇摇头说，主任，这个难题，我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

马主任看着小丁，又看着小李，说，火车头拖车厢。

小李小丁一头雾水。

马主任说，把原稿结尾那十四个字抠出来，再凑百把字，形成一个请示，这就是火车头。原稿那三千八百多字的报告内容，作附件，这就是火车箱。

小丁眼睛一亮，连连说高。小李则一言不发。

小丁说，这个火车头，就只说，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召开什么重要的会议，请省长出席并致欢迎辞。那三千八多字，就是会议概况和会议准备情况，是请示的附件？

马主任点了点头。

马主任看着小李说，这个文稿，还是小李来改。核稿，不仅是标点符号，不仅是字句，还要看结构，标点符号和字句，是细节，结构是骨架，骨架不对，文章立都立不起来。我叫你们跑省政府办公厅，又叫你们一起来研究怎样改稿子，是因为这个事，很典型，值得我们花时间下功夫认真研究，把这个事儿做深做透，可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许多事，许困难，都是有章可循，没有过不去的坎，任何时候，任何情况，办法总比困难多。

五

回到办公室，小丁不敢看小李，也不敢跟她说什么话。电脑对面的小李，无声无息地在电脑后坐着，听不见任何声响，也没有敲打键盘的声音。

小丁想像得出小李沮丧的样子，胸口里的那口气还没有出来，憋着闷着，难受之至。小丁也不明白，都是工作上的事，有什么死死地钻牛角尖。

后来，小丁才在书中找到答案。当一个人的固执，超过正常人的理解值的时候，这种固执，已经不能用人际交往的规则来理解，而更多的是来自遗传基因，这种基因笼罩下的固执，很难通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化解；而且，这种固执通常与妒忌一起，与生俱来，并像孪生姐妹一样，互为你我，终身相随。这种固执与妒忌平时悄无声息，一旦在特定环境和特定情形下，便会蠢蠢欲动，甚至肆意泛滥。

后来，小丁才知道，小李来自一个副县长家庭，家庭中唯我独尊权威至上的氛围，会不会在小李基因的基础上，加倍生长，形成心理层面的核心特质？

桌上电话响了，不是小张桌上的电话，而是小李和小丁桌上的电话响了。电话平时都放在小李那个方向，通常都是小李接电话。此刻的小李，哪有心情接电话，她就让电话一直响着，小丁也不敢接，他怕看她的脸。

电话一直响到自然息灭，小李也一动不动。小丁想像得出，此刻的小李，一定像一尊雕塑，毫无生气，面如土灰，呆凝颓丧。

电话再次响起，在寂静的办公室尤为刺耳，隔壁小房间那个姓钟的厅长助理被惊动了，走在门口探头探脑朝里瞅，小丁立即起身毫不犹豫拿起电话筒，是小张打来的。小丁迟疑了一下，问有何事，小张说叫小李接电话。小丁把电话筒递给小李，小李呆若木鸡，不接，小丁只好把电话筒放在小李桌上，回到自己座位坐下，不理不问了。

小张在电话里喂喂喂地不停呼叫，小李就是不接，小丁隔着电脑能清楚听见小张电话里的声音，一边是死一般的沉默，一边是焦急万分的呼唤。小丁在椅子上如坐针毡，正欲起身离去，小张在电话里的声音却嘎然而止，小丁不敢起身探看，只是微微偏头，悄悄偷窥了小李桌面上的电话筒，只见一只惨白的手有气无力地捏住电话，没有说话，片刻，飘出一丝丝啜泣声，细若游丝，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却压仰着无限之哀怜幽怨。小张也不出声了，一定被小李的表现吓得目瞪口呆，他以为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又以为不会也不应该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一定懵了。

小丁慢慢起身正准备悄然离开，忽见门口立一人，吓得小丁七窍生烟，不敢动弹，又颓然坐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