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二十年前的暮春,我在老家的木箱底翻出一本褪色的日记本。封皮是蓝布缝的,边角磨得发白,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周明远的高中日记”——那是我十七岁时的字迹,笔画像被风吹乱的草。翻到次页时,铅笔字突然模糊了,像是被谁用袖口抹过,只余下一行歪扭的感叹号:“月假第三日,夜归,胆气初成。”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旗杆,杆顶飘着团模糊的云。</p><p class="ql-block"> 我盯着那行字,忽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你小时候啊,连灶台上的老鼠打架都能把你吓哭。”可不是嘛?那时候我家土坯房的墙根总藏着几窝老鼠,夜里它们“吱吱”叫着互相撕咬,声音像根细针直往耳朵里钻。我缩在被窝里,盯着墙缝里晃动的黑影,连呼吸都不敢大,生怕惊动了那些“小霸王”。母亲总笑我“比猫还胆小”,可她不知道,有天夜里我被老鼠撞翻了米缸,米撒了一地,那些灰毛家伙竟叼着米粒在我脚边窜来窜去——从那以后,我连夜里上厕所都要攥着枕头角的补丁布。</p><p class="ql-block"> 可谁能想到,二十年前那个春夜,我这个见了老鼠就发抖的“胆小鬼”,竟咬着牙在黑夜里走完了十里夜路——而支撑我走下去的,除了少年人的倔强,还有母亲偷偷塞在我书包里的那把螺丝刀。</p><p class="ql-block"> 那是高二的月假。我们乡镇中学每月放两天假,学生管这叫“放风”。往常我总跟着同村伙伴搭拖拉机回家,可那天午休时,我鬼使神差翻出藏在枕头下的《武侠故事》——封面上画着个持剑少年,在月下独闯黑松林。书页间夹着张纸条,是同桌阿强写的:“你总说想练胆子,今晚敢不敢走小路?从学校到咱村,抄近道得穿过片野树林,再过片坟场。”</p><p class="ql-block"> 我捏着纸条,指节发白。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像有人在耳边念咒语。可“练胆子”三个字像团火,在胸口烧得慌。我咬咬牙,在纸条背面写了个“敢”,塞进了书包最里层。临出门前,母亲往我兜里塞了个煮鸡蛋,又拍了拍我的书包:“你那辆破自行车,路上保不准要闹脾气,娘给你装了把螺丝刀在夹层里。”</p><p class="ql-block"> 我愣了愣。母亲总说我“手无缚鸡之力”,连拧个茶杯盖都要喊她帮忙,怎么突然想起备螺丝刀?她指了指墙角的工具箱——那是父亲的,他去年修拖拉机时攒下的家伙什,扳手、钳子、螺丝刀整整齐齐码在木盒里。“你爹说,现在的娃总图省事,可有些麻烦,自己动手解决才踏实。”母亲说完,又摸了摸我的头,“别怕,娘在路口等你。”</p><p class="ql-block"> 放学铃响时,我故意落在最后。等教室只剩我一个人,我摸出书包里的手电筒——电池是新换的,光照在课桌上,能照见细小的木屑。再掀开书包夹层,那把螺丝刀正安静地躺着,金属手柄磨得发亮,刀刃闪着冷光。我把它攥在手心,突然有了底气——就像武侠小说里说的,侠客总得有把趁手的兵器。</p><p class="ql-block"> 我深吸一口气,推着自行车出了校门。暮色像块湿布,慢慢蒙住了远处的山尖。前半段路还算太平,我沿着柏油路骑,路灯每隔五十米亮着一盏,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可过了第三个路口,柏油路变成了土公路,路灯也跟着消失了。风裹着野蔷薇的香气扑过来,我这才发现,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云里,天地间只剩一片混沌的灰。</p><p class="ql-block"> “咔嗒——”车链子突然掉了。我蹲在地上捣鼓,余光瞥见路边的野蒿丛在晃动。正以为是野狗,却见个黑影直挺挺立了起来——是个穿蓝布衫的男人,半边脸浸在阴影里,另半边脸泛着青灰。</p><p class="ql-block"> “修...自行车?”他开口了,声音像生锈的铰链。我手一抖,螺丝刀“当啷”掉在地上。男人慢慢走过来,我这才看清他右眼蒙着块黑布,左眼珠子泛着浑浊的白:“我帮你。”</p><p class="ql-block"> 他蹲下来,粗糙的手指捏住车链,三两下就安好了。我盯着他背上的补丁,突然想起村头王瘸子说过,上个月有外乡人来收古董,其中一个独眼龙半夜摸进老坟场,出来时眼睛就瞎了。</p><p class="ql-block"> “谢...谢谢。”我把车推起来,转身就蹬。后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刺耳的声响。这时我才想起,刚才慌乱中,螺丝刀不知被我甩到了哪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攥紧车把,手心全是汗——要是车再出毛病,我连个应手的工具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好在没骑多远,就遇见了那辆吉普车。警灯在月光下忽明忽暗,驾驶座的警察降下车窗:“前面坟场封了,最近有盗墓贼。”我心里一紧,脚下蹬得更狠了。等再抬头,老槐树上的花圈在风里噼啪响,白纸钱飘得满地都是,像下着场雪。</p><p class="ql-block"> “谁?”我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攥着车把的手全是汗,后背贴紧了冰冷的车座。那声音越来越近,还带着金属碰撞的脆响——是根拐杖?</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年轻人,大半夜的不在家睡觉。”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慢慢转身,看见个穿中山装的老头,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胸前别着块“守墓人”的红布牌。</p><p class="ql-block"> “我...我就是路过。”我的声音在发抖。</p><p class="ql-block"> 老头眯起眼:“路过?这坟场十年没活人走夜路了。”他举起拐杖,我这才发现拐杖头上包着层红布,“上个月有个小年轻喝多了,非说看见他爹在坟头抽烟。第二天有人在老槐树下挖出个酒瓶子,里头泡着条蛇。”</p><p class="ql-block"> 我后退两步,后腰抵上了自行车的后架。老头突然笑了:“吓傻了?我在这儿守了三十年坟,见得最多的就是你们这些半大小子。”他从怀里摸出个烟袋锅,“来根?”</p><p class="ql-block"> 我摇头,手忙脚乱地推起车。老头也没拦我,只说:“往前骑三百米,有个土地庙,供着盏长明灯。看见灯就没事了。”</p><p class="ql-block"> 土地庙的灯果然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破窗照在青石板上。我跨上自行车时,突然想起书包夹层的螺丝刀——刚才摔车时可能掉在这里了?正想回头找,庙里传来“喵”的一声,是只花斑猫从供桌下钻出来,叼着半块鱼干。我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p><p class="ql-block"> 等我推着车进家门时,院门还亮着灯。母亲在门口转悠,手里攥着件厚外套;父亲蹲在台阶上抽烟,烟灰落了一地。</p><p class="ql-block"> “可算回来了!”母亲扑过来要摸我额头,“你爸非说要等你,说你从小胆子小...”</p><p class="ql-block"> “去哪儿野了?”父亲掐灭烟头,语气严厉,可我看见他眼角的皱纹堆成了朵花,“老周头骑车追了八里地,说你车链子掉了,我和他在路口等了半小时。”</p><p class="ql-block"> 我愣住了。老周头是村口的修车匠,平时我修车都找他。那时候村里还没电话,老周头追上来时,裤脚沾着半腿泥,喘得跟拉风箱似的,用手比划着“车链子掉了”,又指了指我回家的方向。我这才发现,他的工具箱敞开着,里面躺着把和我书包里那把一模一样的螺丝刀——原来母亲塞给我的,是父亲常用的那把。</p><p class="ql-block"> 那天夜里,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以前总觉得那是鬼怪的手,现在却觉得像幅抽象画。我摸了摸枕头下的螺丝刀,金属手柄还带着体温——它不仅是修车的工具,更是母亲藏在生活褶皱里的温柔,是父亲用岁月磨出的安全感。</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独眼龙男人是收古董的,半夜路过坟场是去收老坟头上的石狮子;守墓人老头其实是我爷爷的老战友,每年清明都会来给故去的战友烧纸;至于那辆吉普车,是派出所刚好在附近查盗墓案。</p><p class="ql-block">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天晚上我不仅走过了最长的夜路,还在土地庙的烛光里,在父母的等待中,在那把带着体温的螺丝刀上,找到了比胆量更珍贵的东西——原来所谓“质的飞跃”,从来都不是靠硬撑着对抗恐惧,而是终于敢承认自己害怕,然后发现,总有人愿意为你备一把刀,陪你走一段夜路。</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再走夜路,哪怕是荒山野岭,也能哼着歌慢慢走。因为我知道,每个黑暗的角落里,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暖:可能是守墓人的一袋烟,可能是警察的一句提醒,可能是老周头追出来的半里路,可能是母亲在书包里塞的那把螺丝刀。</p><p class="ql-block"> 而我,早已不是那个听见老鼠“吱吱”打架就缩成球的小男孩了。我学会了在恐惧里扎根,在黑暗中寻找光。毕竟,真正的勇敢,从来都不是无所畏惧,而是心怀热爱,向光而行。</p><p class="ql-block">(合上日记本时,窗外的月光正好漫进来,照见扉页上新写的字迹——“二〇二五年春,夜归,心有灯。”)</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