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西域92-二渡沙海

尼玛阿库

今日沙漠公路。

二渡沙海

       2001年，在新疆采访结束后，租了辆车在新疆大地上狂奔。那天傍晚，从轮台走进中国第一条沙漠公路——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塔克拉玛干”在维语是"进去出不来"的意思。然而，1995年通车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让“死亡之海”不再狰狞。

曾经“赤裸”的沙漠公路。

       在路口处，有两三家饭店，我们便停下吃晚饭。在一家饭店前，店家正在宰羊剥皮，一旁卧着一只半大的羊，是下一只要宰的。它静静卧着，眼神几乎平静地望着正被剥皮的同类，那情景至今难忘。于是换了家饭店，点了一份大盘鸡，店家说会慢点，就叫人送鸡来。但我们吃完饭后，鸡才送到，店家为难地说鸡怎么办？我们便将这只不该死的鸡买了下来。出发时暮色已朦胧，前方有一小片绿洲，我们将鸡放生了，它连跑带飞地消失在昏瞑中。

宰羊剥皮的沙漠店家。 塔里木沙漠公路。

       暮色渐深，轮台城的灯火已经看不见了。此时，这条贯穿“死亡之海”的公路通车不过六年，沥青路面尚带新色。窗外沙丘如凝固的巨浪，层层叠叠翻涌至天际。偶尔可见几簇芦苇瑟缩在沙窝里。风过处，细沙蛇行般滑过路面，倏忽又隐入苍茫。那时的防护林尚未成形，黑色的柏油路赤裸地伸向远方。太阳一下山，戈壁的风呼啸着似乎有了形状，一团团地卷着细沙掠过挡风玻璃。摇下车窗将鸡放生时，风灌进鼻腔，带着某种原始的未被驯服的气息——这是塔克拉玛干的问候。
       筑路人曾在此与天地鏖战：年均降水不足百毫米，蒸发量却高达三千毫米。淡水的稀缺使施工只能依赖干压法——将松散的沙粒反复碾压成坚实路基，再铺土工布，以宽边坡锁住流沙。更凶险的是沙暴，全年三分之一的风沙日里，沙丘如巨兽游走，顷刻吞没路面。人们从湿地运来芦苇，编成边长一米的草方格，像给沙漠罩上巨网；外侧再立两道阻沙障，方才驯服了狂沙。车灯扫过路侧，偶尔映出草方格残阵，如古战场的沉沙断戟，诉说着人沙之役的故事。

人沙之役的故事。 沙漠中的油井。 沙尘暴中的油井。

       半夜时分，塔中镇到了，亮着几盏黯淡的灯，唯有星斗满天。这是33万平方公里沙海里最孤独的小镇。我们找到了石油基地招待所，值班人已经习惯了夜半敲门声，打着哈欠出来，并无责怪。所谓基地不过数排铁皮屋，碇泊于沙海中央，自称“中国最小城镇”。正待进门，忽见远处亮起两团幽蓝火焰，紧接着十数朵次第腾空。看我们满脸狐疑，值班人说，那是钻井台引燃的伴生天然气，我们叫它'地火'，新井才这样，气要烧光才出油。“每支火炬每秒烧掉一张百元钞票哩”，值班人啧啧有声。
       焰光舔舐着夜幕，将沙丘脊线镀上流动的金边。这被点燃的荒原之夜，深深地印进记忆。不远处，隐约有庞然巨物蹲伏沙丘间，那是退役的沙漠车，轮胎高逾人首，曾如外星战车般碾过无路之域。当年石油人乘此“钢铁骆驼”进出沙漠，探油打井。如今车辙已被风沙抹平，唯剩火炬不灭，照亮后来者脚下的路。

塔中镇。 沙海里最孤独的小镇。 钻井台引燃的伴生天然气。 “地火”。

       18年后的2019年，一个清晨，我与牧马人兄弟反向驶上民丰至轮台的沙漠公路。但是，我竟觉得十分陌生，一直不敢确定是我曾经走过的路。摇下车窗，竟有草木清气拂面而来。曾经素面朝天的沙海公路，如今夹道涌起两道绿波：红柳舒展，梭梭的枝条泛着新绿。绿墙高达丈余，车行于青翠之中，唯至高处方见金色沙浪仍环伺天边。到了塔中镇，看到那拱门上十余年未变的标语：“征战‘死亡’之海”，方才确认曾经走过。

十余年未变的标语：“征战‘死亡’之海”。

       这绿色长廊背后，是每4.5公里一座的水井房，据说有百余座。我们看到路旁有一座水井房，便开下路坡拜访。刚下路，一对看上去五六十岁的夫妻便迎了出来。他们十分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端茶递水。屋内仅容一床一灶和两张凳子。他们说他们是河南人，老汉黧黑的脸上沟壑纵横，递来水壶时，指缝嵌着沙土。老婆也爱说话，大概这里很少外人来，有人来他们从心里喜欢。说话间，我们知道他们守在这荒凉之地，“每天巡线九公里，检查滴灌管线”，“最怕刮大风，沙子埋了树苗，得一棵棵扒出来”。月薪两千，伙食费五百。十天半月，队上会送水来并登记他们想要的生活物资，下次再送来。老汉说一个月就买一次肉，因为孙子上学了，要攒点钱贴补孩子。一年大概可以干七八个月，大冬天水管冻上了，他们也就回河南去，天暖和了再来。说着，老婆从床下拖出一个笸箩，说是沙漠里采挖的黑枸杞和肉苁蓉。看他们质朴诚恳，我们便买下了。
       老夫妻俩带我们参观了连着屋子的机井房，机声轰鸣，从七八十米地下抽出的咸涩水，供沿线防护林滴灌，不能饮用。但每一个水井房就是一个绿洲的希望。"刚来的时候，这儿连棵草都没有，风大得能把人刮跑。"

水井房。 滴灌设备。

       告别了老两口，我们继续上路。远处，胡杨林高大雄健，风过处，草木气息清新芬芳——这曾经“兔子都不做窝”的绝域，如今挺立着2000万株植物。沙海依旧我行我素，而人们学会了如何倾听。
       苍茫沙海中，人类不敢妄自尊大。一场沙尘暴，就可能让几年的心血毁于一旦。然而，亦不可妄自菲薄：来自川渝陇豫的农民工，在沙窝里睡通铺吃“沙子拌饭”，竟将芦苇方格织成缚沙巨网；夫妻养护工以十年岁月，换得百里青葱。人类的尊严，就耸立在渺小与伟大之间——当人类以谦卑之心倾听沙海风语，顺其自然，死亡之海亦会报以绽放的奇迹。

人造绿洲中的红顶水井房。 沙漠公路让油田效益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