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蝉鸣

林泉墨语

文｜枕星客

夏日的黄昏，总被一种金红色的、带着倦意的光浸透了。

“夕阳无限好”，那熔球般的落日滚向西山，将天际泼洒成一片橘红与紫灰的“落霞与孤鹜齐飞”之景。

空气里浮动着白昼未尽的热气，混合着尘土与草木蒸腾的微腥。就在这“山气日夕佳”、光影流转的时分，那“知了——知了——”的鸣唱，便格外地清晰、悠长起来，声声“居高声自远”，仿佛要填满这“阴阳割昏晓”的缝隙。

窗外那几株老槐，“绿树阴浓夏日长”，此刻枝叶皆镶上了一道暖融融的金边。

蝉儿便藏在这“密叶隐歌鸟”的深处，不知疲倦地振动薄翼。

那声音，起初疏落如“断续寒砧断续风”，渐渐地，便汇成了流，织成了网，“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般的戛然而止时有发生，天地间唯余光影无声游移；未待你回神，“嘈嘈切切错杂弹”般的悠扬合唱又自八方漫溢开来，此起彼伏，“如听仙乐耳暂明”，竟似一曲专为这黄昏谱写的天籁。

我常于这夕曛渐浓的廊下，倚栏“偷得浮生半日闲”，只静静地听。

心，便在这“蝉噪林逾静”的声浪里，渐渐沉静，复又漂浮。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有一回，半醒半梦间，眼前竟幻化出“金蝉脱壳”的奇景：一只“潜虬媚幽姿”于地底经年的生灵，正“破土穿泥意未休”，奋力攀上“老树枯藤”的躯干，倒悬于“残阳如血”的柔光中，极其艰难地“挣得金身离旧笼”。

那新生的躯壳，柔嫩透明，“薄如蝉翼”在夕照下泛着“清露晨流”般脆弱的光泽。它微颤积蓄，终于“振翅一鸣惊四野”，清越的嘶鸣刺破黄昏，汇入那“大音希声”的合唱，誓为这“夕阳熏细草”的夏日，“拼将热血酬知己”，直至“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蝉声骤高，惊破迷梦。

“西窗残照里”，玻璃映着最后酡红。院中蝉鸣，似被暮色浸润，愈发显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环顾小院，仰望青灰渐染的苍穹，顿生“念天地之悠悠”的渺茫。可这微渺生灵，“十年磨一剑”，甘忍地底“幽独空林色”的寂寥，只为“一鸣惊人”的刹那。

它在光明中“破茧成蝶”，忍受“粉骨碎身浑不怕”的痛楚；它向余晖“引吭高歌”，“留取丹心照汗青”；歌尽则“零落成泥碾作尘”，坦然归尘——这“譬如朝露”的短促一生，却因“生如夏花之绚烂”，而拥有了“死如秋叶之静美”的庄严。

声声蝉唱，在夕曛中听来，竟是“天地一沙鸥”的悠长叹息，又似蕴含“禅房花木深”的玄机。蝉与禅，音近意通，于暮色中细品，“此中有真意”，关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本真。

人，是“灵台无计逃神矢”的生灵。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便是灵魂的映照。

正因“心有千千结”，我们虽亦“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心底却常涌“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悲欢。聚散离合，“多情自古伤离别”，在灵魂的舞台上演尽“人间别久不成悲”。

而人于天命之外，更比蝉多负了一个沉甸甸的“爱”字。这字，“衣带渐宽终不悔”，被世代“为伊消得人憔悴”。

它如“夕阳西下几时回”的云霞，绚烂难握，“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爱，原非“民以食为天”的根基，得之，“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失之，“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惘然中，亦存“放下即自在”的释然。

然它却是灵魂“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渴求，故常徘徊于“庄生晓梦迷蝴蝶”的虚实之间，沉浮于“人有悲欢离合”的潮汐，终不免“人生长恨水长东”，消磨于“柴米油盐酱醋茶”。看似“剪不断，理还乱”，实则“大道至简”；复杂的，不过“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罢了。

相遇，是“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诗境；别离，亦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的词韵。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蝉鸣兮夕曛，声和兮夏云。”

窗外的蝉声，“疏影横斜水清浅”般起伏。我的心，也“乘风归去”，随着这声浪，“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掠过“暮霭沉沉楚天阔”，重归那个“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的童年乡野。

那些“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般提灯觅“猴”的夜晚，油锅里“玉盘珍羞直万钱”的焦香，“慈母手中线”眼角的笑纹，“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父亲微醺……都在“此夜曲中闻折柳”般的蝉声里复活，带着“清泉石上流”的凉意和“泥土的芬芳”。

夕曛渐沉，“但余钟磬音”未歇。这声声入耳的鸣唱，恰如“一花一世界”的生命偈语。

在这“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旅途上，当学蝉之志：“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甘于“板凳要坐十年冷”的晦暗蛰伏，忍耐“行路难，多歧路”的寂寥困顿，只为积蓄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伟力。

只为在“生如夏花”的绚烂时节，“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发出那“石破天惊逗秋雨”的绝响，拥抱“刹那即永恒”的璀璨。

纵然“辉煌只一瞬”，纵然“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也当在这蝉鸣的昭示下，“九死其犹未悔”，倾尽所有，“欲上青天揽明月”！

而那被蝉蜕下的空壳，终将“化作春泥更护花”，如同凝固的时光标本，“此情可待成追忆”，静静地悬挂在记忆的枝头，里面盛着的，是“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永不褪色的夕曛光影，和那声声不息的、“此恨绵绵无绝期”般的生命与乡愁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