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脉源头活水流

砚楷诗书画

艺脉源头活水流

文/砚楷

我尝于秋日客居临汾，携友三人游壶口，河畔伫立，见黄水汤汤，忽有省悟：此水自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而来，经千回百折，未尝绝其源流。其间或纳细流，或分岔道，其势或疾或徐，终不改其奔流入海之志。这不正是我华夏千年书画之道，其血脉亦如江河，未曾枯竭，亦未曾断绝。

遥想西洋艺事，其路数别开生面。后人观前人之作，每每觉其未尽如意处，便欲推倒重来，另起炉灶。其新奇处，正赖于与旧物之决绝不同。譬如燧火迸溅，昨日印象诸子涂抹光色，今日立见立体画派切割空间，明日复有超现实之流编织梦幻。新帜初张，众人争睹；然转瞬之间，更新者已踏其肩而上，前浪遂委顿于沙滩。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如春园之繁花，朝开夕萎，徒留过眼之华彩。所谓“新”，竟如戏台之上匆匆过客，你方唱罢我登场，喧腾热闹之下，根蒂终归浅薄。

砚楷写生

反观我国艺林，却是另一番光景。后生晚辈面对前贤笔墨，未敢轻慢，必先屏息凝神，一笔一画，规行矩步，务求形神兼得。非如此不足以得古法之真髓，非如此不足以接续艺脉之灵光。待规矩烂熟于心，诸法运转无碍，方敢于这深厚根基之上，徐徐摩挲，细细品味。如苏子瞻所言：“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此非泥古不化，实乃敬畏血脉之传承。纵使胸中偶有新意萌动，亦必小心翼翼，于前贤定下的格局方圆之内略施增减。譬如老树著花，纵使新蕊满枝，其苍劲虬枝、盘踞之势，一望便知是旧日根基所发。此等新意，其可贵处正在于与古法根脉相连，不曾割断。

两种路数，自然养成两种迥异做派。西洋艺者，心思活泼，胆气亦豪，视“老套头”、“旧经典”如敝屣，必欲尽弃而后快，似乎非面目全非、前无古人，不足以称新锐。我国艺林，则心思缜密，于前人规矩奉若圭臬，唯恐走样失真。纵有添新意、变花样的心思，亦如履薄冰，必于古法格局之内谨慎腾挪。无论怎样变化，观者总能一眼辨其来路，如见老树新枝，生机盎然却本相昭然。若有后生小子，胆敢一笔抹杀前人规矩，凭空另造一套，则其笔墨顿成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失了依凭，乱了家数，再难入正脉法眼。

砚楷写生 砚楷写生

时光如流，两途结果，判若霄壤。西洋之艺，迁变如骤雨疾风，昨日之圭臬，今朝已成刍狗。其新也速，其旧也疾，徒留流派更迭的喧嚣轨迹。而我国书画，则如大地江河，源出远古高山深谷，汩汩而下，穿千载光阴，越万里山川，从未枯竭断绝。源头虽一，流变之中亦分千支万脉，各依地势，曲尽其态，滋养一方水土。然细察其水，终是源头活水；其脉息，终究一脉相通。王摩诘雪里芭蕉，虽超然象外，然其气韵虚静，仍不离六朝余韵；米元章拜石为兄，癫狂似不可羁，然其“刷”字之雄浑力道，分明自褚河南筋骨中化出；徐青藤泼墨淋漓，状若疯癫，其笔下葡萄藤蔓的纵横奔突，却暗合草圣张旭脱帽露顶之笔意。此皆新发于旧根之奇花，血脉未曾须臾断也。

故而每闻坊间高论，倡言如何如何“创新”中国书画，我心中辄生异样，甚觉几分滑稽。“创”者，破旧立新之谓，若用于此千年活水，岂非欲断其源流？试想江河一旦断流，纵使偶得雨露暂聚，旧日河床徒存干涸形迹，焉能再称江河？书画一道，倘尽弃世代相承之法度、规矩、精神，斩断那自古及今汩汩流淌的源头活水，则纵有千奇百怪、万种风情，亦不过无魂之偶、失魄之形，何堪再以“中国书画”名之？

无源之水，纵得雨露暂聚，终非江河本相；无根之木，任它枝叶纷披，难称栋梁之材。昔年朱晦庵先生有诗云：“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此语移以论艺，何其切当！源头既绝，活水安在？江河万古，端赖其不舍昼夜的奔涌；艺道长存，正因其血脉中不息的流淌与交汇。

砚楷写生

今我于灯下展读古卷，观其毫端波澜，似见岷山雪融；察其绢素气象，如闻洞庭风起。一笔一墨，何尝只是形迹？那是千年血脉的温热搏动，是亘古灵明的悠长回响。

新火试新茶，古砚映今人。那活水源头处，明月正映照着万里清渠——那奔涌的，是永不枯竭的华夏精神；那闪耀的，是穿透千年的永恒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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