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是一条盘踞在陡峭山壁间的蛇形小径。1968年寒冬,冷菊英和她的二十位同窗——一群来自武汉十三中的“老三届”学生,肩负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通往车云山顶的未知旅途。这是响应“上山下乡”号召的第一批知青队伍。城里的孩子哪走过这样的山路?起初尚能勉力支撑,渐渐便力不从心。有人手脚并用,在嶙峋石径上攀爬,更有体力不支者,被同伴左右搀扶,艰难挪移。行李由山民挑着,而他们年轻的身体和心灵,正被无形的时代重担压向这片陌生的土地。十二月的冷风刮过,枯枝拉扯着他们的衣襟,仿佛命运刻下的第一道印记。终于抵达云雾缭绕的山顶大队部时,疲惫中混杂着新奇与茫然——属于一代人的“知青”岁月,就在这浓得化不开的云雾中,仓促而庄重地开场了。此后两年,又有两批青年汇入,四十余个城市灵魂,就此扎根于这片茶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冷菊英被分进了茶叶组。书本换成了沉重的锄头,墨香被青草与泥土的气息取代。握笔的手,初次被农具磨出水泡,又被山风皴裂。生活的不适与劳作的艰辛,是知青们共同的初体验。幸而,山野自有其淳朴的温情。一个名叫何久地的当地青年,如同云雾里透出的一缕阳光,默默走近。他帮她担起沉重的箩筐,耐心教她分辨茶芽、翻炒杀青。铁锅里的茶叶翻腾,青涩的香气弥漫,两颗年轻的心也在汗水与茶香中悄然靠近。这份在困顿中萌生的情愫,成了她知青岁月里最温暖的慰藉。然而冬风再起时,何久地参军远行,留下冷菊英独自守望这片承载了他们初心的云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初,“招工”的消息像春风吹皱了知青们的心湖。返城,是大多数同伴梦寐以求的出路。有人陆续走了,带着解脱或是不舍。冷菊英也曾动摇,父母殷切的呼唤从武汉传来。但何久地书信里的字句滚烫,她也割舍不下这份扎根于斯的情缘。她选择了留下,成了车云山小学的老师。粉笔在黑板上划出痕迹,稚嫩的读书声代替了锄头与土地的对话。留住她,是大队的期望,也是她内心对这片土地、对那个远方身影无声的承诺。她坚守着,成为少数“扎根派”的一员,看着同伴们一个个挥手作别,汇入返城的大潮,心中那份期盼的种子,在孤独的守望中悄然生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时光如车云山的溪流静静流淌。父母的催促终究让她踏上了探望何久地的路途。军营里,她满怀希冀地提出:一起回武汉吧。然而,何久地的沉默如同重锤。他望向远方,眼神里是山峦的轮廓。“我的根在车云山。”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却像巨石砸断了冷菊英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她的根,似乎也在那一刻被骤然拔起,悬在了半空。知青返城的门,对她而言,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关闭了方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久,何久地迎娶了当地卫生院医生之女余梅仙。消息传来,冷菊英默默递交了辞呈。她主动要求调到山下农业生产组,远离那曾熟悉的山顶,也远离那份无处安放的尴尬与伤痛。锄头、扁担、粪桶成了她新的伙伴。她埋头于田间地头,翻地、种菜、施肥、收割,仿佛只有这沉重的体力劳动,才能掩埋心底翻涌的苦涩。她为四十人的集体灶台掌勺,在烟火蒸腾中吞咽着青春的失落。直到1975年7月,当最后一批知青同伴早已离去,她才终于背起行囊,踏上了那条迟来的下山返城之路。车云山的云雾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她成了最后一位离开的知青,带着一身农活的本领和一颗沉淀了太多滋味的沧桑之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回到武汉,冷菊英成为一名电焊工。焊枪喷射出耀眼的火花,她将知青岁月磨砺出的坚韧与专注,全部倾注于手中的焊缝。那飞溅的焊花,仿佛是她对过往缺憾的熔铸与弥合。经她手的产品,严丝合缝,无需检验——这是她用滚烫的技艺对命运无声的回应。她成了劳模,入了党,在另一个岗位上找到了价值。初婚,又因第三者插足而离婚。与此同时,山上的何久地,也经历了丧妻之痛,独自在车云山的云雾里咀嚼着人生况味。两条轨迹,在各自的风雨里平行延伸,渐行渐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命运的丝线,有时会被一双怀旧的手重新捻起。老校长周国启,这位当年知青生活的见证者,洞悉了两人境遇的变化。他再次充当了月老。2004年,霜染鬓发的冷菊英,重新踏上了那条魂牵梦萦的山路,与同样饱经沧桑的何久地在草店政府的招待所里举行了婚礼。云雾依旧,故人重逢,半生的错过与等待,化作迟暮的相依。冷菊英倾尽全力,联系武汉的医院,治好了何久地手脚的顽癣和沉疴。然而,当武汉的儿子添丁,召唤她归去照料孙辈时,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关于城市与乡村的鸿沟再次显现。何久地对故土的执念,对身后事的坚持(不愿在武汉火化),如同当年一般无法撼动。冷菊英默默垂泪,又一次独自卷起行囊,如同当年离开知青点一样,留下一个苍老的背影,走下了车云山,离开了他们共同生活的草店林业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7年,何久地病逝的噩耗传来。冷菊英匆匆赶回草店,凝视着他沉静如山的遗容,<span style="font-size:18px;">忍着悲痛为其办理后事。</span>低回的哀乐声中,几十年光阴里所有的无声告别、错失的岁月、未能弥合的间隙,都奔涌心头。他终究长眠于车云山的怀抱,而她,似乎注定是那个在“城”与“乡”之间永远跋涉的行者,带着知青的烙印,漂泊在两种归属的边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烙印,在2000年5月、在2025年7月,当冷菊英作为核心,一次次召集当年分散各地的老知青们重返车云山时,变得格外清晰而温暖。二十余位,二十五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们,互相搀扶着,站在当年青春挥洒过的茶山旧址。云雾依然缭绕,山风拂过每一张刻满岁月沟壑的脸庞。他们指点着旧日的宿舍、茶园、教室旧址,笑声与叹息交织。那一刻,无需言语,“知青”这个共同的身份,这份在特殊年代、特殊地点淬炼出的情谊,穿透了半个世纪的烟云,将他们紧紧联结。冷菊英站在当年初抵时眺望的位置,银发在风中飘拂。她望向茶园深处,指尖习惯性地拂过青翠的茶尖,动作依稀是当年那个茶叶组姑娘的模样——只是这满山的嫩芽,再也采不完,如同心头那些纠缠如云雾、因时代与个人而生的、永恒的遗憾。</p> 车云山的云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山,永远沉默地矗立。而一代知青的生命行旅,便是在这城与乡、山与云、个人情感与时代洪流之间,一场充满甘苦、遗憾与坚韧的无尽跋涉。那些汗水、泪水、欢笑与离愁,早已沉淀入骨,化作灵魂深处一道再难磨灭的底色——那是属于“知青”的独特印记,是他们用青春书写的、一部关于大地与远方的深沉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