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咏叹

莎翁重

表里山河的沉默与回响

作者 赵中原

黄土在指尖簌簌坠落时，总像听见五千年的风穿过太行山脉。山西的褶皱里藏着太多矛盾——既是史书里"表里山河"的雄奇，又是当代语境中"不东不西"的尴尬；既用十三亿吨煤炭温暖着大半个中国的冬夜，又在GDP榜单上沉默成一抹孤单的绿；既孕育过晋商票号汇通天下的传奇，又在转型的阵痛里数着煤车辙印延伸向远方。

一、煤与火的勋章

煤车驶过雁门关时，轮轨声撞在云冈石窟的佛像上，惊起一群岩鸽。这些黑色的矿石从侏罗纪的地层深处醒来，顺着大秦铁路的钢轨流向渤海湾，再乘着货轮去往长三角的工厂、珠三角的楼宇。2024年的统计报表上，十三亿吨是个冰冷的数字，可摊开中国地图，每四个发光的灯盏里就有一盏连着山西的电缆。西电东送的银线在吕梁山巅闪烁，像极了古战场上传递军情的烽燧，只是这一次，传递的是温暖与光明。

煤堆成的山脚下，总蹲着抽烟的矿工。他们安全帽上的灯，像悬在黑夜里的星，照亮过亿万吨乌金的沉睡。七十年来，这些黑色的河流从山西的血管里流淌出去，煤运车的轨迹连起来能绕地球三圈，却在故乡的土地上留下龟裂的河床与灰蒙蒙的天空。本地人看着高于别处的煤价，笑笑说："咱这是把好东西都给了外人。"语气里没有怨怼，倒有几分庄稼人把新米送给邻舍的坦然。

二、史书里的晋土

平遥古城的晨雾里，票号的雕梁还在数着往昔的铜钱声。明清五百年间，晋商的驼队踏遍戈壁荒漠，把"汇通天下"的牌匾挂到了莫斯科与大阪。那些算盘珠子敲出的声响，曾是世界金融史上最清脆的韵律。更早的时候，晋国的青铜剑劈开春秋的迷雾，云冈的凿刀刻下北魏的虔诚，鹳雀楼的诗行里飘着盛唐的月光——这片土地从来不是贫瘠的注脚。

太行山脉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次清晰，像极了《山海经》里记载的"太行之山，其首曰归山"。这里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拉锯场，雁门关的烽火台上，卫青的铁骑与薛仁贵的长矛曾共享同一轮明月。抗战时期，小米饭喂养出的兵卒，把太岳山的石头都变成了杀敌的武器。史书里的山西，从来不是沉默的看客，而是执笔者。

三、人物风流吟山西

汾酒的醇香里，总漂着些带风骨的影子。介子推抱着柳树焚身时，该是闻见了绵山的松涛——这位拒绝晋文公封赏的义士，把"割股奉君"的赤诚烧成了清明的烟火，至今寒食节的炊烟里，仍飘着山西人骨子里的执拗。

王维在辋川画山水时，笔尖一定蘸过晋地的月色。这位蒲州才子写"大漠孤烟直"时，或许正望着雁门关外的狼烟；而"红豆生南国"的缠绵，又藏着多少对晋地红豆蔻的念想？他把山西的雄浑与婉约，都揉进了二十个字的绝句里。

乔家大院的飞檐下，还悬着晋商的算盘。乔致庸骑着骆驼走西口时，驼铃摇碎了戈壁的星子，他把"信、义、利"三个字刻在票号的门楣上，让平遥的日升昌成了中国金融业的源头。那些穿梭在欧亚大陆的晋商，腰里别着算盘，怀里揣着契约，把山西人的精明与诚信，铺成了横跨万里的商道。

赵树理的笔尖总沾着太行山的泥土。这位沁水作家写《小二黑结婚》时，字里行间都是晋东南的方言与烟火，他让山药蛋里长出文学的芽，让山西的乡村故事住进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殿堂。就像他笔下的人物，山西人从不把苦日子写在脸上，只把韧劲藏在皱纹里。

还有那些没留下名字的人：云冈石窟里凿石的工匠，把虔诚刻进佛像的衣褶；太行山上送情报的儿童团员，把机敏藏进放羊的鞭声；如今在煤矿深处掘进的矿工，把光明留给远方的灯火。他们是山西最沉默的脊梁，却撑着这片土地最挺拔的风骨。

三、从黑到亮的转身

黑悟空的皮影在戏台上映出斑斓的光，这是山西人给传统的新注解。当煤炭的黑色渐渐褪去，云冈石窟的佛光、应县木塔的飞檐、永乐宫的壁画，这些被烟尘遮蔽的珍宝正在苏醒。考古队员的手铲下，陶寺遗址的观象台露出轮廓，四千年前的先民曾在这里观测日月星辰，那是"最早的中国"仰望天空的眼睛。

转型的路总带着阵痛。昔日的煤老板开始研究文旅，老窑工的儿子捧着文物修复的书本，大同的古城墙下开起了咖啡馆。那些曾运送煤炭的列车，如今载着看应县木塔的游客；那些架在吕梁山上的输电线路，也开始输送风电与光伏的清洁能源。山西的颜色，正在从单一的黑，晕染出青的砖、灰的瓦、金的佛、绿的树。

站在鹳雀楼上眺望，黄河正劈开晋陕峡谷向东流去。这河水见过晋国的战车，见过晋商的驼铃，见过煤车的灯流，也必将见过这片土地新的黎明。山西的沉默从不是懦弱，而是五千年文明沉淀的厚重——就像五台山的青石板，任人踩踏，却把年轮刻进自己的纹路里。

当风再次掠过雁门关，终于有人听见了这沉默背后的回响：那是煤块燃烧的爆裂声，是票号算盘的轻响，是古战场的号角，是无数山西人用脊梁撑起的、关于奉献与尊严的史诗。表里山河依旧，只是这一次，该让世界好好看看它的模样。

五 表里山河壮古今

当鹳雀楼的落日把黄河染成金绸，三晋大地便在暮色里舒展五千年的褶皱。这方水土从来不是历史的看客，而是华夏文明的锻炉——从陶寺观象台校准的第一个节气，到云冈石窟凿出的第一缕佛光；从晋商票号流通的第一枚银圆，到煤海深处点亮的第一盏矿灯，山西始终把自己的骨血，熔铸成民族前行的路标。

它是黄河劈开峡谷时溅起的第一朵浪，是长城蜿蜒西去时埋下的第一块砖；是抗战烽火里太行山脉挺起的脊梁，是和平年代煤车辙印里压出的担当。五千年来，它把贫瘠活成了丰饶，把沉默唱成了史诗，就像那樽出土于晋侯墓地的鸟尊，用青铜的羽翼驮着文明，飞过岁月的荒原。

不必叹它今朝的沉寂，且看表里山河间，新的晨曦正漫过吕梁的沟壑、太行的峰峦。那些曾藏在煤尘下的瑰宝，终将如恒山的日出般升腾——毕竟，这片孕育过"最早中国"的土地，从来懂得如何在时光的淬炼里，把每一次蛰伏，都酿成照亮民族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