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语记浮生

九鼎金主

未晞时，梧桐叶底迸出一粒清音。初时怯怯，如碎玉投进深潭，涟漪荡开暮春残存的寒意。墨色枝干上浮凸的纹路忽而颤动，树皮皲裂处探出半枚琥珀色薄翼，似是被这声吟唱惊醒的古老封印，将千年前篆刻的甲骨文揉碎成夏日序章。

日轮攀上青瓦檐角，蝉声已织成一张金丝网。声浪掠过竹帘时，惊醒了瓷瓶中沉睡的莲瓣，粉白花瓣次第舒展，露出蕊心凝结的月华。庭院石阶缝隙里，去年深秋蛰伏的蚯蚓正将泥土翻作细浪，忽闻头顶掠过排箫般的合鸣，竟忘了蜷缩回幽暗国度。蝉鸣漫过朱漆剥落的窗棂，在青瓷笔洗中化作游动的墨鱼，惊得镇纸下的薛涛笺簌簌欲飞。

正午的声浪里浮沉着金箔，每片树叶都成了共鸣箱。老槐虬枝上悬着十七年光阴酿造的琼浆，甲壳生灵饮尽这琥珀色的岁月，薄翼震颤出《诗经》里"五月鸣蜩"的平仄。声波扫过墙角陶瓮，瓮中清水便漾出商周青铜酒樽的纹样；掠过廊下风铃，铜片竟敲击出编钟的余韵。忽有顽石裂缝迸出嫩绿苔痕，原是藏在《山海经》里的精魄，被这亘古的咏叹催开了封印。

暮色初染时，鸣唱转为焦尾琴的泛音。最后一道夕照穿过蝉翼，将翅脉拓印在粉墙上，恍若敦煌飞天遗落的飘带。声波漫过石臼里捣碎的凤仙花汁，胭脂色便洇透了半阙《蝶恋花》；触碰晾晒的陈皮与决明子，药香里忽然绽放出《千金方》的注疏。老墙根下蟋蟀振翅应和，翅膜摩擦出《乐府》残卷的节奏，却终不敌这穿越《齐民要术》而来的浑厚长调。

月出东山之际，蝉鸣化作银纱笼罩四野。声波漫过井栏时，惊醒井底沉睡的星斗，碎银般的光斑顺着青苔爬上辘轳；拂过晾衣绳上微潮的细麻布，经纬线间便游走着《天工开物》的密语。竹影婆娑处，蝉蜕空壳轻轻摇晃，甲壳上星图流转，分明是《周易》六十四卦的另一种显像。子夜露重时分，薄翼终凝满银河碎屑，振翅时抖落的星尘，正与《夜航船》中记载的陨铁产生微妙共鸣。

暴雨骤临的黎明，鸣唱转为青铜磬的浑响。雨箭击打屋脊兽吻，瓦当沟壑里奔腾着《水经注》的支流。湿重的翅翼仍在震颤，将雨帘撕扯成《洛神赋》的断章，每滴水珠坠地时，都绽放出缩小版的《千里江山图》。雷光劈开云层刹那，可见万千蝉影在电火中起舞，薄翼上的纹路与甲骨文、钟鼎文、飞白书次第重合，仿佛仓颉造字时偷看了它们背甲的天书。

秋霜初降的子夜，最后的颤音凝成冰裂纹。声波漫过晒茶篾匾，龙井嫩芽便蜷缩成《茶经》里的篆体；掠过砚中残墨，松烟突然幻化出《芥子园画谱》的山水。梧桐老枝上，空蝉壳仍保持着振翅欲飞的姿态，甲壳间隙渗出月华酿造的玉露，正缓慢书写着《长物志》末页的跋语。当第一片黄叶覆上这玲珑的躯壳，风过时依稀听见《淮南子》中记载的宇宙初音。

晨光再度浸染窗纸时，庭中唯余露滴敲打空枝的韵律。青石板上散落着翅翼的残影，细看却是《本草纲目》里失传的虫蜕图谱。竹帘卷起处，昨岁的鸣唱在宣纸上洇成墨梅，花蕊中坐着位衣袂飘飘的仙人，掌心托着枚永远振翅的玉蝉——那蝉翼纹路里，分明流转着《庄子》中"蟪蛄不知春秋"的千年辩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