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养冲：并非无辜的雪花

梁向东

天启年间，北部边境蓟镇迤西，互市的和平景象下，偶然会有蒙古部落发兵抢掠；在辽东，后金象饥饿的狼群环伺在白山黑水之间，牵扯了明军大量部队。朝堂之上，太监魏忠贤把持朝政，与东林党人为首的文官集团展开血腥的权力斗争，东林党大败，被逐出政坛，刻碑昭告天下“永不叙用”；财政越发困难，拖欠士兵粮饷，时常引发哗变，朝廷巧立名目增加税赋，百姓民不聊生。在皇太极登极的天启七年，江湖之野发生的农民起义象星星之火，已有燎原之势。
东林党人倒台空出大量职位，大批文官获得快速提升。特别是道台，在原岗位不断升级加衔，从参议（佥事）直到布政使（按察使），没有省级的布政使（按察使）实职的历练，直接升为巡抚，导致有些人处理政务，唯命是从，缺乏应对复杂局面的能力；贿赂太监，买官卖官成风，有些人花钱买官后，巧立名目贪钱，再去买更大的官，“连升三级”对此刻画的入木三分。

官场乱象丛生。那些抱定“文死谏，武死战”的官员在苦苦支撑；也有人抓紧捞钱置地，作着随时弃船逃跑的打算；更有甚者，竟然帮着凿船，以期掩盖其罪责。有些人独善其身，有些人随波逐流。伏尔泰说：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明朝宣府巡抚李养冲就是大时代背景下的雪花。
李养冲，字葆婴，号知白。出身于河北保定永年望族，曾“一门三进士”，李养冲，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官至宣府巡抚。弟李养志，万历辛丑进士，官至大理寺丞。弟李养廉之子李芳溏，崇祯四年进士，任章丘、夏津知县。
李养冲中进士后，曾任池州府推官，万历四十六年十月，升任兵部职方司主事。后升陕西右参政洮岷兵备道，调任固原兵备道。天启六年五月，升陕西按察使衔，仍管固原道事。十二月升山西布政使司右布政使衔，任冀北道。天启七年八月，皇帝继位；十月，李养冲以原品级任右佥都御史廵抚宣府赞理军务。同月魏忠贤被弹劾罢职，李养冲属于崇祯皇帝继位后，亲自选拔的首批高官。十二月，以互市有功，批准李养冲升职一级。崇祯元年正月，李养冲加兵部右侍郎衔。

有学者认为：崇祯初，李养冲直言批评锦衣卫等的横暴行为，并指出崇祯初期政策的失误及前任天启朝遗留的弊政。这番言论触怒了皇帝，被判罪并处死。这只是诱因。
据《崇祯实录长编》，崇祯元年正月，召廷臣于平台议事，牵扯出李养冲的一份奏折。当时因插汉部落入侵顺义、宣府、大同、密云、通州逼近京师，皇帝命东厂派人至各边镇，侦探营伍虚实、粮饷清冐及声息真实。巡抚李养冲疑东厂特务是假冒的，就上报朝廷。奏折中有“旗尉往来如织，踪迹难凭。不贿赂他，恐诋毁的话当天就报给皇帝；想贿赂他，又愁物力难以胜任。”等言辞，致使皇上不悦。但三月，即同意李养冲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七月，有人旧事重提，皇帝置之不问。李养冲真实死因却是：文过饰非匿败冒功，贪污受贿失去人心。
崇祯元年八月，敖目部落收服毛乞炭、二比妓之众约三千人，佯言防备插汉部落，计划入侵黑汉岭等处，皇帝命李养冲加强戒备。李养冲提出“宣镇欠军饷已五个月，军心不稳。将已入宣府库的马价银6万两及户部在途2.229万两，暂借为两月之军饷，以防兵变。”皇帝命户部迅速办理。

瞒报永宁之损失。
崇祯元年九月初四日丑时，敖庆等部落骑兵，从平梁贰楼、马路南楼拆墙入境，直扑香营儿堡平坦地方安营扎寨。永宁城北仅十二三里便是香营堡，而堡后二三里就是平梁贰楼、马道南楼、坦场山坡。永宁参将杜维栋率部赶往香营儿山下驻扎，寅时，南山参将王领兵前来支援。不料，东官路山沟又有二千余骑贼众；正北坡上有一千余贼夷；黄家口亦有千余，敌人共六七千余骑，分四处剳营，同时向明军发起进攻。明军用枪炮冲打数阵，自卯至午，危急时刻，下北路管参将事游击张懋功同靖胡堡守备郭秉忠各领兵马前来支援。得到消息，怀隆兵备道、山东按察司副使项梦命怀来管游击事参将孙庆、原任参将王应祥、戚世登带领道丁星夜前赴应援，也加入战斗，敌人撤退。支援途中，怀来孙参将兵马在闫家庄与贼夷发生战斗。张懋功是得知敖目部落聚兵，准备抢滴水崖、靖胡堡一带，率应援、火器两营马兵及宣府镇派来尖兵在宁远堡防御。听到东南炮响，即调滴水崖驻防官兵与原领马兵八百余名，同靖胡堡守备郭秉忠合兵一处，午时到达永宁迤北关禄山遭遇，战至申时，用枪打死穿蟒甲夷首一名，刀砍炮打箭射，杀贼无数，敌人从原路出境，随后赶到支援。项梦亲自带标营移至延庆州驻剳，协调指挥。初八日，项梦来到战场核实情况，有永宁张佩玉知县作证，并提供了战果及明军伤亡情况。

宣府巡抚李养冲向朝廷报捷，有意思的是：在奏章内注明：引用的是怀隆兵备道、山东按察司副使项梦的报告；而项梦的报告又注明是谁报告的情报，及自己处理的过程。李养冲特别提出：王乾元、杜维栋违背自己平日告戒，擅自出城作战，致士卒多有伤亡，故令其戴罪立功。因为六月，宣大总督张晓和宣府巡抚李养冲联名举荐“南山参将王乾元，射石雄心，封狼锐气，玉石方开月影，双龙剑扫霜花。下北路管参将事游击杜维栋，浩气凌霄，丹心映月，守岩关威生，叱咤刃虏穴，剑驰伊吾。”这份奏章似乎是为日后追责留下伏笔，难道另有隐情。
崇祯皇帝看到奏折后，也是心生疑虑，恰巧工部右侍郎王洽报风闻永宁死亡明军达800余人，宣府可能存在瞒报。皇帝命李养冲再度核实上报，同时命巡关御史王会图调查，杜维栋等暂缓处理。
李养冲再次上奏折称：“已命怀隆道项梦再三核实，如果造假也是项梦所为，有在镇城的巡按直隶监察御史叶成章为证。为臣不敢隐匿欺骗皇帝，愿洒一腔热固守边塞。”巡按直隶监察御史叶成章亦称“责令项梦调查，并对其往来文书审核，未发现疑点。”

巡按直隶监察御史王会图化妆私访，从小道出居庸关，发现竟无人防守。香营堡正北，缙云山高数里许；山以西黑峪口，乃龙门所援兵来路；山以东平梁口，即鞑贼出路；西北阎家庄；正西花园屯，怀来援兵来路；西南柳沟城；东南即昌镇之灰岭口，陵寝接其南。香营四周，俱是土垣，其中庐舍数间荒凉殊甚，每值秋成中亦稍有积贮备，但未设人守备。
王会图调查官民数人，上报朝廷：鞑贼九月初三日夜间入犯，永宁参将杜维栋称天色昏黑不便出城，至四更时分，听说贼已过了阎家堡，随统兵马及宣府防兵出城迎敌。拂晓，南山参将王乾元亦领兵马前来赴援，从城外竟往香营，与杜维栋汇合。宣府练兵营千总张时俊、游兵营把总孙世新各领马兵约有一千，列阵于东南二面；杜、王二将列阵于西北二面，刚扎好营寨。敌人发起冲击，明军炮矢齐发，敌军亦有伤亡，而张时俊兵和孙世新兵拨马奔溃，敌人乘势遂分两路抄来。杜、王二将兵士欲随宣兵奔溃，被贼追裹在内，见难以逃脱，丢盔卸甲及铳炮，被俘者众。杜、王二将带领败残兵马逃回永宁城，饭后，听说怀隆道遣怀来参将孙庆领兵来援，又接报龙门所参将张懋功、靖胡堡守备郭秉忠亦领兵来援。二将复上马出城，计划与怀来等兵汇合，宣府练兵、游兵从后跟随，出城四五里竟不敢再走就地安营。等远望见怀来等救兵将贼堵截、趋赶出口，竟撤退回营。张时俊和孙世新部遥见尘土起处，疑是贼兵得胜追赶明军，再次拨马逃至城下。城上军民齐用砖石打下，不许进城，二部遂往南山躲避。南山军民望见宣府练兵、游兵，以为是敌兵来了，四散奔窜，许久后，得知是宣府来的官兵方各自归城。

据永宁知县张佩玉提供的材料：宣府游兵营把总孙世新名下阵亡军40名，宣府练兵营千总张时俊名下阵亡军56名，永宁、南山二参将名下约阵亡有700名。怀隆道项梦以“初报之数原据二将呈报”为自己辩解。张时俊、孙世新等望敌即溃，致永南二营因逃亦逃，神人共愤。杜维栋、王乾元丧师匿报，致巡抚、怀隆道一误再误。为阻止上级调查，各级军官早有准备，用新兵补足伤亡士兵人数；把士兵旧腰牌全部换新牌；有主的尸身各家领回，无主的分散藏埋；家家恐吓、处处阻拦想告状的死者家属。
伪造红沙梁大捷。
崇祯元年十月，王会图关于永宁失事的调查报告上报朝廷，朝野哗然。为扭转不利局面，李养冲再次向朝廷报捷：十月十七日，300余名插汉部落饥寇进入红沙梁口抢掠，被宣府官军击杀百余人。原本是逃荒的难民，本无打仗的心思，李养冲却说“贼夷进口非掠则窃，无容作视”，遂派人剿杀。这样的战功朝野愕然，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瞒报洗马林损失。
十二月初十日，插汉部落三百余骑，从上西路马营边进口，到杨家屯、高庙等堡抢掠，上、下西路明军前往抵御。恰逢宣府廵抚李养冲廵边回来，途径洗马林堡黑石堰与敌遭遇，护送官军200人全部被杀，李养冲只身逃回。上下西路死伤军民合计383名、抢去马匹头畜千余（其中官马300余匹）。
上西路同知涂应选（列衔河间）、下西路通判赵完璧（列衔大名。二人均为口北道属下文官）伙同二路参将萧伟、胡伯灏，“初报三四名，再报二十余名，又续报九名，再三坚执不以实报。”
陕西道御史赵延庆弹劾：为何武将敢于瞒报？为何粮官敢徇情面？文武将吏玩法如此，封疆将何赖焉？
巡抚李养冲见皇帝要求彻查的圣旨一道接着一道，又见御史赵延庆在朝堂指名纠参，不得已，上疏称“狡虏进边抢掠，懦将掩败失真，臣御虏无能”为自己辩解。

这三件事引发朝野议论，纷纷弹劾李养冲揽功诿过，粉饰太平。兵部尚书王洽的意见最具代表性：李养冲“工粉饰而少实着”，自谓洞晓夷情，忧国忧民，如军缺饷、兵缺马、守缺器械、战缺精锐，诸事关备御，言之凿凿可听。人心所最不满意的宣府三案，永宁之失借极弥缝，可以说被欺骗推卸责任；红沙梁不战而授首，守土之责可以理解，但妄杀冒功犹如大同之新平之祸；洗马林之败仅以身免，致使敌人我军旗帜衣甲妆成官兵南下，李养冲身在行间，恐掛人唇舌，行令文武各官不许实报，以致道厅将领不得不服从，自谓一手可以障天，而不知掩耳盗铃何益？及事已败露宜扪心知罪，而犹以饿死军、倒死马混请优恤，遍布流言掩盖实情，是欺骗谁？宣云两镇正当款不忘战、战以固款之日，万一牖户不绸，如永宁、洗马林之故事，而欲掩败以欺人；又万一诱杀召祸，如新平之覆辙，而欲侥幸以贪功，则宣云之间岂有安枕乎？
虽然贵州道御史练国事等朝臣多次弹劾李养冲屡经指摘应当罢免，但皇帝曲意维护，此次为了朝廷的体面，再次对道台、粮官、武将进行处理。二年二月，皇帝接受了宣府廵抚李养冲以病为由的辞呈。练国事再次请求处理李养冲，但皇帝轻飘飘批示“已经回籍”。

压死骆驼的稻草。
四月，直隶廵按御史叶成章上疏弹劾李养冲“宣府都司库有银6万两系葛九思所遗之物，大同巡抚张宗衡任口北道时所亲见，署印都司孙思艰亲手封存在库。现任都司朱国栋核查此银，只有6千两在库，李养冲作为节钺之臣将此银贪污或挪用。”
闰四月，御史吴玉弹劾原任宣府廵抚李养冲侵盗抚赏银七万余两，匿报永宁、洗马林，红沙梁冒功等罪状。李养冲被逮入狱。有说是李养冲在宣府为魏忠贤建生祠花了部分钱，资料显示：宣大总督张朴、宣府巡抚秦士文在宣化米市街为太监魏忠贤建生祠，并推荐蔚州卫都司佥书张梦吉为守祠官；巡抚秦士文请朝廷为生祠赐额“隆勋”，换得魏忠贤同意动用东路见贮库银修建火焰山一带边墙墩台；宣大总督张朴再颂魏忠贤功德请生祠额赐名“德勋”，并为魏忠贤在赤城建“一代崇功”坊，直接升为南京户部尚书。且天启七年九月，已昭告天下停止为东厂太监魏忠贤建祠，此说可能只是下账的名目。
七月，李养冲隐匿边情，贪污公款声名狼藉，论斩，毙于狱。

不知他是否记得“半世浮名欲即抛，钟鸣夜静忆南郊，安禅自是如来境，好向僧门月下敲。”他曾“伤夫西去泪痕斑，远视金莲野井间，望里冲寒悲白兔，闺中茹苦对青山。当年移鼎身归汉，此日招魂影落湾。触目凄凄芳草色，琉璃不改水潺潺。”不料宣府竟成了他折戟沉沙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祸不远矣。霜甲裂，边城马踏关山月。‌‌关山月，军饥饷断，鼓寒旌折。‌‌宦途骤锦危巢雪，覆巢谁辨冰清屑？‌‌冰清屑，残阳凝血，烬湮陵阙。

本文图片由宣府刘生录老师创作，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