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魂》

雨语

图/文雨语原创

　　今晨寒露凝窗时，你静静走了。

殡仪馆的人来抬你，白布覆过面目的刹那，我喉头猛然一紧。几十年相交，我总连名带姓唤你“张玉兰”，此刻却觉这称呼太硬太冷。待要改口，舌尖竟颤出“玉兰”二字，温软得连自己都惊诧——原来人的口唇也会在永诀时变得柔软，如同你素日里总为旁人留的那份体贴。

　　灵车碾过湿漉漉的街道，车尾喷出青灰的烟。我隔着车窗望那缕烟痕，想起一起游春，赏玉兰的情景。春寒料峭里，白花已满枝头。看着初绽的花苞心想：这玉兰开得多静气，不招蜂不引蝶，香气却悄悄钻人衣襟。如今花在人亡，满城玉兰应不识这朵也曾香气袭人的玉兰了。

你这一生，竟真如玉兰般素净地开谢。

　　灵堂里，你的小孙子和女儿跪着给吊唁者谢礼，孙子年幼浑然不知失去奶奶的意味。但是我深信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每遇到你曾经为他做过的美食而涕零！我们也亦然。你生就一双巧手，仿佛没有你不会做的事情，端午节的粽子、包子；中秋的月饼；过年的甜白酒；泡菜、乳腐、豆醡、茄子醡……孩子奶声哭喊奶奶，你女儿抱住他，孩子的泪珠砸在她手臂上，烫得她浑身一颤。此情此景，令我想起你曾将发烧的孙儿整夜搂在怀中，哼着走了调的童谣，直到晨光染白窗棂。那孩子在你臂弯里睡得安稳，如今那方港湾却永远沉没了。

　　厨房的灶台尚有余温。菜盆里有你头天买回浸着未洗的青菜，菜叶边缘已微微蜷曲。火舌舔着铁锅底，水汽氤氲中，灶膛里毕剥作响，仿佛你勤俭持家的一生仍在灰烬中燃烧。你总在案板前从黎明站到黄昏，油烟气熏黄了墙壁，也熏白了你的鬓角。

你善待众生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此刻方知这细水长流的温存，竟在多少人心里凿出了泉眼。

火化炉的铁门轰然关闭时，我攥紧了拳头。烈焰吞噬形骸不过转瞬，青烟从高耸的烟囱散入云霄。众人仰首望着，仿佛那缕轻烟是你留给尘世最后的形迹。就似一朵玉兰花！

　　果然有絮状云丝游过天际，洁白舒展，宛如初绽的玉兰。原来你毕生的素朴洁净，终究化作云上的姿态。人间留不住你，天空却以最纯净的丝絮接引你的精魂。

归途经过你家巷口，那株老玉兰竟在夏季不合时宜地绽开一朵。花瓣凝着霜色，孤零零悬在枯枝上，像遗落人间的最后一枚月光。我驻足仰望，微风裹挟着微弱的清芬拂过面颊——原来最平凡的香气，也能在诀别后成为刺穿肺腑的刀锋。

　　玉兰，你这一生从未佩戴珠玉，却以温润品性将自己修炼成玉；不曾追逐兰草雅名，却让德行的芬芳渗入街邻肺腑。棺盖落下时，我们终于彻悟：世间最贵重的丰碑，原不必镌刻在石头上。它活在儿女睡梦中安稳的鼻息里，飘荡在弟妹珍藏的一罐咸菜间，更将随着那棵老玉兰年年绽放的香气，在人间流转不息。

　　寒月升起来了，清辉漫过新坟。玉兰，此去天堂路远，惟愿星河如练，铺就你无病无痛的归途。而尘世里所有被你暖过的心，都将成为大地深处不灭的灯盏，映照着你白玉般莹洁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