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往事“乱炖”

军歌嘹亮

“学农”忆趣：

初中时，每年夏天“机关子女中学”的学生都要被卡车运往三百里外的兵团连队学农两周。

朝阳初升，解放牌卡车载着我们，迎着晨风驶出城市，车斗里喧哗四溢，笑声如清泉般泼溅。城市在身后渐渐消隐，前方道路黝黑笔直，直通天际。路两旁的白杨树昂然挺拔，列队成阵；树后铺展开的田野，宛如一张巨大无边的黄绿交织的地毯——玉米地、油菜花、向日葵、麦田依次延展，层层叠叠，渐渐模糊了城市与旷野的界线。

眼前流动的风景，让我忆起课本里茅盾先生《白杨礼赞》。那字句与眼前景象竟丝丝入扣，仿佛现实早已被文字悄然预设。不知是车行于书中，抑或书页翻动于车外。

“汽车在望不到边际的高原上奔驰，扑入你的视野的，是黄绿错综的一条大毡子……”

抵达连队，我们挤在礼堂地铺上麦草的“床铺”间，学农任务便是采摘中药。

中药田是花的海洋：圣洁白、炽烈红、淡雅紫，花浪随风摇曳，香气氤氲。然而那芬芳之下，却深藏泥泞。我们高卷裤腿，赤足踏入其中，几乎无人幸免滑倒，滚作泥人，满身泥花，却只引得笑声更亮，在花海上空久久回荡。

药田边缘是密密的芦苇丛和蒿草，时有小鸟倏忽穿飞其间，引得大家好奇。几个胆大的孩子探入草丛深处，竟发现了鸟窝和鸟蛋。草木深密，遮蔽视线，幽暗无路，我记起阿尔巴尼亚电影《勇敢的人们》，幻想出几分莫名恐惧，终不敢继续前行——那幽深里究竟有什么？这未知成了我童年一隅神秘而斑斓的留白。

采药是磨人的活计，一整日辛劳，所得不过一小杯药草，还因我四仰八叉摔跤，竟大半又归还了土地。晚操场上开会总结，班主任蒋老师厉声点名要我起立，当众训斥，我窘迫得恨不得钻入地缝。幸得连长出来圆场，先讲药材贵重，后话锋一转：“城里来的干部子弟不容易啊，听说龙书记（省委书记龙书金）的女儿也来了。”龙晓穗高我两级，静坐不语，连长却讲得面颊通红，吐沫四溅。

我歪着脖子斜眼看着连长，心里愤愤不平：马屁精！我还在罚站呢！

我爱吃的炸油饼

我爱吃的炸油饼

　日出而作，日落方息，每日劳碌后饥肠辘辘，最紧要的便是“抢饭”。一天迟归，听说晚餐竟是我最爱的炸油饼，却只见笼屉上唯余空荡，油香勾人魂魄，却已片饼无存。正欲哭无泪之际，好友鸣鸣忽然发现，许多炸焦的油饼皮沿着笼屉缝隙掉进了下面一层。我俩搬开上层笼屉，竟捡出满满两大碗焦脆金黄的饼焦。酥脆入口，齿颊生香——那滋味，至今仍酥在心头。

笼 屉

学商往事:

1955年全军首次授衔，1930年参加革命，功勋卓著，曾担任赫赫有名的359旅供给部政委、西南志愿军运输部长、财政部长等重要职务的老红军杨宗胜原本申报中将，最终却出人意料地被授予大校军衔。此事一时传开，他被公认为此次授衔中全军最委屈的红军。究其令人扼腕的原因，竟是他秉持道义，保护了一位在革命艰难时期曾雪中送炭帮助过红军的地主免遭枪毙，因此被简单粗暴地扣上了“立场不坚定”的帽子。

后来，他的老上级王震将军将他调往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在那里，他兢兢业业，最终担任了兵团副司令员。

杨宗胜伯伯的女儿杨立宏是我中学同窗，他的秘书李根源的儿子小凡则是我情同手足的发小。因此，我们几个孩子彼此间熟稔无比。

老红军杨宗胜

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

副司令员杨宗胜

老红军，杨宗胜爱人黄志远

杨宗胜和爱人黄志远

　70年代初，学校教学秩序一片混乱，整天不是“学工”就是“学农”、“学商”，正常的学业早已荒废。有一次，我和杨立宏被分配到天山百货大楼“学商”，在二楼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百无聊赖地守着锅碗瓢盆、搪瓷缸和痰盂的柜台。与旁边人头攒动、争相抢购10元“火箭头”皮鞋的火爆场面相比，我们的柜台简直是门可罗雀。

那天，我们正百无聊赖地守着这清冷的摊位，忽然听见杨立宏略带埋怨地轻呼：“爸，你们来干嘛呀？”我循声抬头，看见身着朴素便装的兵团司令员杨宗胜伯伯和他爱人、同样是历经烽火的老红军黄阿姨，正笑眯眯地站在柜台前。我当时心头一紧，虚荣心作祟，觉得一个半大小子站在柜台后卖锅碗瓢盆，实在是局促不安，脸上有些挂不住。我超级难为情。

怡然自得的交谈后我放松了下来。

如今，媒体上偶尔还会提及杨宗胜伯伯的名字。每当看到屏幕上那些泛黄的老照片，那熟悉而和蔼的面容，五十多年前百货大楼里的一幕便浮现眼前。老一辈身影早已远去，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却如陈年佳酿，在记忆的长河中历久弥新。

同学杨立宏和她爸爸杨宗胜

忆苦思甜 :

忆苦思甜是那个年代的特殊政治课，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隆重折腾一次。

标准流程总是以忆苦报告开场—满面风霜的老农颤巍巍登上讲台，用浓重的乡音控诉"万恶的旧社会"。说到动情处，涕泪纵横，粗糙的手掌抹过沟壑纵横的脸庞。

台下学生们却因听不懂方言而面面相觑，莫名其妙。我努力听懂了几个词语，冬天脚 “粘袜子”“流血”......

窃窃私语汇成嗡嗡的声浪，直到校领导和老师们铁青着脸在过道间来回巡视，才勉强压住场子。

我的中学同学

我的中学同学

我的中学同学

　重头戏是吃忆苦饭。记得有次用麸皮煮野汉菜。小麦加工时，金黄的麦粒褪去外衣成为精白面粉，脱落的麸皮原本是牲畜饲料——淡黄粗糙，纤维粗粝。大铁锅里沸水翻滚，麸皮与切碎的野汉菜在盐水中沉浮，严禁任何调味品的点缀。

这碗灰褐色的"阶级教育粥"入口粗粝，却因放学时饥肠辘辘，我竟续了满满两大碗。现在想来，到底是少年肠胃健旺，还是觉悟不够"透亮"？

正如老话说的"饿汉不知饱汉虚，饱汉不解饿汉饥"。

麸 皮

野 汉 菜

　颇具讽刺的是，当年象征苦难的麸皮，野菜粥颇具科学性的搭配如今被营养学界奉为养生佳品。膳食纤维、优质蛋白，辅以丰富的B族维生素和矿物质。天然补血良药，富含促消化的维生素群。荒诞的忆苦仪式，倒阴差阳错让我们提前五十年吃上了现代营养学家推崇的"全谷物膳食”。

周 围 写 于 2025 年 7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