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四十载光阴如沙,竟不能湮没阎家河镇古城村田畈中那座青瓦院落。镇中、古城、李家楼、白塔、山水垸、石陂——六所中学的名字依然在齿间清晰滚过,而古城中学,是其中被阎河人仰望的“带重点的”地方。1986年秋,我随父亲工作调动求学落定于此,从此生命里便嵌入了它的晨昏与灯火。</p><p class="ql-block">邵伯安校长常在晨雾里立在校门口,身影如钟;教导主任肖登秀敲响铁钟时的手臂抡起一道有力的弧线,那钟声仿佛至今仍震动着我的耳膜。语文课上,郑汉平老师讲《故乡》时眼里的光,罗学铸老师点评作文时红墨水的圈点;数学老师徐建华在黑板上疾书时粉笔的脆响,曾凡平老师轻点着习题的教鞭;英语老师周劲辉领读时微扬的声调;物理老师王光清用一枚秤砣演示重力的专注;化学老师汤红艳手中玻璃瓶碰撞的清音;体育陈老师哨声划破操场时的锐利……这些名字与面孔,连同他们的声音、姿态、气息,竟如昨日般清晰。而今,斯人已逝者如隐入晨雾的山峦,尚存者已是静水深流;昔日同窗少年,亦早已如种子撒向大地,成为各行业的栋梁之材。</p><p class="ql-block">彼时寄宿,寝室里是长长的大通铺。冬夜里,十几条被子挨挨挤挤,翻身便如推倒了一列多米诺骨牌,引起一阵阵笑骂。天未破晓,起床钟声便铛铛敲响,全体同学人影憧憧地穿衣叠被,在各年级值日生带领下排成长龙围绕着学校周边跑操。早自习的教室早已烛火点点,烛泪在课桌上凝固成小小的山峦。窗外朔风呼号,窗内书声琅琅,脆生生的诵读在寒气里冲撞。书页翻飞,搅动着煤油灯微苦的气息,也搅动着少年人胸中初萌的志气。</p><p class="ql-block">晚自习后,油灯结蕊,灯火阑珊。宿舍里,黑暗中仍有人压低嗓音,争论着老师黑板上的几何题解法,或是偷偷传阅一本卷了边的武侠小说。偶尔谁带来的一罐炸花生或小鱼,便成了全宿舍共享的珍馐,几双筷子在黑暗中摸索着探入,分食着粗粝日子里的美味。这些琐碎的光影与气息,在严苛的岁月里,竟酿出了一种奇异的、融融的暖意。</p><p class="ql-block">四十年后回望,煤油灯的光晕仍在记忆深处摇晃,烛泪堆积如山,油印试卷的气息也依旧隐约可辨。那所物质清简的校园,却以师长们沉厚的学识与期许为砖石,以少年人不知疲倦的苦读为梁柱,在贫瘠的岁月里,为我们搭建起一座精神的广厦。它虽简陋,却无比坚固,足以抵挡后来所有的风雨飘摇。</p><p class="ql-block">原来生命最初的灯火,即使微弱如豆,亦能穿透漫长的时间之幕。古城中学那些清贫而丰饶的日子,那些煤油灯下的长夜与晨光、熹微里的书声,早已如磐石沉落心湖之底。它们并非记忆的余烬,而是灵魂深处未央的灯火——纵使光阴滔滔,终有一束光,始终映照着精神的原乡,使我们无论行至何方,总认得清归途的方向。</p><p class="ql-block">(柳叶刀 于2025年7月10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