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键盘敲到第三行,右手又不自觉往抽屉里探。食指关节磕在木质抽屉帮上,一声轻闷的响。从前这里总躺着包香烟,红盒边缘被拇指磨得发亮,像个沉默的老伙计;如今只剩盒口香糖,塑料包装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空荡里晃出半载戒烟的清寂。这抬手间的空落,比体检报告上的“窦性心律”更让人清醒。</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烟瘾的根,扎在四十年前那个秋老虎肆虐的午后。1985年部队机关办公室,老主任从军装口袋摸出半包“大前门”,土黄色烟身没滤嘴,他用钢笔帽在烟纸中间轻轻戳个小坑。“搞文字的,得会用烟提神。”喉结滑动时,蓝灰烟缕从泛黄牙缝里钻出来,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漫过他下巴的胡茬。那阵子办公室窗玻璃总蒙着层黄雾,袖口沾着烟油,搪瓷杯沿结着褐垢,连钢笔帽都常年挂着烟灰。探亲回家一进门,夫人就直皱眉:“你身上的味儿,能把新晒的被子熏出陈年老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总觉得,烟是写稿人的命。构思文章时食指中指夹着烟,烟灰悬半寸才肯弹;删改时猛吸一口让烟头亮起来,火光映着稿纸红圈格外分明;定稿前必把烟头狠狠摁进瓷缸,仿佛这样才算给文章收了尾。2001年庆祝建党八十周年大会领导讲话稿攻坚夜,烟灰缸满了就往铁皮桶里摁,天亮时烟蒂横七竖八,能铺满半张办公桌;赶写市委扩大会报告那三天,我连家都没回,夫人来送宵夜被烟呛得直咳,我还嫌她脚步声惊了思路,如今想起来,真是浑。后来当了领导,直接写稿少了,烟却抽得更凶。2017年改革攻坚最忙时,凌晨三点的烟灰缸里,56个烟屁股个个捏得变了形,像一堆揉皱的废弃草稿。四十年烟龄,用烟当墨在肺叶写满无形的红头文件,也把家里日子熏得灰蒙蒙:阳台白衬衫总泛着浅黄,书架顶层相册蒙着薄灰,连女儿奖状边角都卷着焦痕。</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些年,家人眼里的我,裹在挥之不去的烟味里。夫人起初天天念“尼古丁伤血管”,我总顶回去“搞我们这行,不抽烟写不出东西”。调回家乡驻军工作后,她管得更细:一进门就扒我外套拎去阳台,连公文包都得敞着拉链吹风,说夹层烟味能钻进文件纸。分床睡从2003年非典开始,我一天两包烟,某天半夜被冻醒,发现自己躺在客厅折叠床,军大衣卷成枕头,夫人立在卧室门口:“你身上烟味太重,我闻着睡不着。”当时还气她小题大做,如今才见那折叠床弹簧早松了,像我这老腰直不起来,更像段被烟味冻住的时光,硬邦邦没温度。女儿小时候总画“冒烟的爸爸”,水彩笔涂的黑圈在头顶飘成乌云,她说爸爸身上有“烧焦的味道”。那些稿纸焦痕、衣服烟油、深夜烟灰缸里的“小树林”,成了我在家人记忆里最深刻的模样,比任何奖状都清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转折在半年前的1月7号。刚开完协会年度工作会,胸口突然被无形的手攥住,冷汗浸透羊毛衫时,心电监护仪的尖啸,劈碎了四十年的烟雾。冠脉造影片子上,三根主血管两根堵了近七成,窄得喘不过气的管腔,像被烟灰烫焦的公文纸。主治医生指着片子:“烟再抽下去,这些血管就成了废笔杆。”那天起,我开始戒烟,比当年递交入党申请书的郑重一点也不逊色。</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头一个月像丢了魂。四十年的习惯顽固得像改不掉的老规矩,手指空得发慌,只能攥着茶杯猛灌苦荞茶,凉了又续,一天喝掉八杯。嘴里嚼着口香糖,薄荷味冲得太阳穴发胀,压不住心里的空茫。夫人在我抽屉杯里放了草莓味的,塑料包装在灯下亮闪闪的,比烟盒刺眼。从前她总嫌烟盒红得俗气,如今这亮片似的包装,倒让我不敢多看。端午节里整理旧材料,从《基地政治工作研究》合订本里抖出沓讲话稿草稿,纸边焦黄是当年烟灰燎的,飘下半截烟丝,二十五年了,还带着点辣味,像段没燃尽的往事,呛得人眼眶发酸。</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戒烟的变化,先显在身体上。入夏后,心绞痛次数己明显减少,爬四楼也不喘了,晨起痰也没有了。体检报告“肺纹理清晰”几个字,读着像篇删净修饰的公文,寡淡却踏实。夫人说我身上那股烟油子味终于散了,晾衣服时会把我的衬衫和她的裙子挂在一排了,这话听得我鼻子发酸。</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只是有些隔阂,比烟瘾难戒。夫人还是改不了老习惯,我一进门,她照样伸手摸我衣服领口,指尖划过布料带着犹豫,没摸到烟味才笑:“今天还行。”上周她换了床上的新床单,天蓝色布料印着小朵玉兰花,没提让我回主卧室。夜里我躺在侧卧室床上,听见她在隔壁翻来覆去,床板吱呀声透墙而来,忽然懂了:戒了烟,可那些被烟味隔开的日子,像窗台上的积灰,得慢慢擦才透亮,急不得。</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天夜里,我梦见回到了八十年代的部队办公室,老台灯光晕里烟雾腾腾,老主任叼着烟说“这段得改改”,烟灰落在他军装上。我伸手摸烟盒,摸到的却是夫人放在床头柜上的维生素瓶,“每日一粒”的标签在月光下亮得扎眼,瓶身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办公室抽屉里和家里床头柜上总备着口香糖,想抽烟时嚼两颗,草莓味的甜漫到舌尖,比烟味踏实。窗台上的薄荷窜高了半寸,叶片绒毛沾着阳光,夫人说这植物能净化二手烟的痕迹,像在给过去的日子消毒。戒烟日历翻过一百八十天,红圈画到7月8号,烟戒了,分房睡的习惯还在,像篇没改完的草稿。</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或许日子就像嚼口香糖,得慢慢品,甜味才一点点渗出来,急不得。我等着哪天她主动说“过来睡吧”,那时定能笑着应一声“好嘞”,像当年爽快接下第一支“大前门”那样,只是这次,再不会让她皱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