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肉

清

德国灶具的蓝焰舔舐着砂锅，胶质颤动的肉块在琥珀色酱汁里浮沉。我用竹筷轻戳肉皮，透明的油脂便顺着筷尖滚落，在白色瓷盘上洇开一片金色的涟漪。这香气太浓了，浓得能穿透六十年光阴，将我拽回那盏十五支光灯泡下的旧饭桌。

那时的厨房像块发霉的豆腐干。煤炉喷出的青烟把木板墙熏成深褐色，铁锅沿边结着经过几年的油垢，母亲的粗布围裙永远沾着酱油渍。她总说"今天吃肉"，可揭开锅盖时，升腾的蒸汽里分明浮着萝卜的青白。那些滚刀块在焦糖色酱汁里泡得肿胀，被母亲用竹筷夹进我碗时，竟真有了五花肉的丰腴假象。

父亲用瓷碗叩着桌面，声音里裹着掩饰不住的雀跃："来，尝尝你妈新学的红烧肉。"他龟裂的手指捏着竹筷，将一块"肉"精准地递到我碗心。筷子尖触到萝卜的刹那，棕红色的汁液便渗了出来，在白米饭上晕开一朵苦涩的花。我低头扒饭时，能听见父母碗底清脆的咀嚼声，那是他们把真正的肉香，全揉进了这锅萝卜的伪装里。

偶有猪头肉光临餐桌，母亲的刀工便成了魔术。她能把肥肉片切得薄如蝉翼，铺在鸡毛菜上恍若云锦。分肉时的竹筷像在跳芭蕾：我们的碗里总会稳稳落下完整的肉片，而她自己的筷尖总在碎肉堆里游移。猪油在米饭上凝成透明的琥珀，我们总要把碗底舔得发亮，仿佛这样就能把父母省下的油脂，全变成成长的养分。

此刻砂锅盖掀开的瞬间，焦糖香裹挟着桂皮的凛冽，在鼻腔里织成一张黏腻的网。我特意留了肉皮，因为记得母亲说过"这是胶原蛋白"。当葱花落在酱汁表面，腾起的热气突然幻化成母亲围裙上的补丁，在吊灯下轻轻摇晃。

女儿突然起身，从冰箱端出一碟酱萝卜："试试这个，用炖肉的老卤煨的。"瓷勺碰着玻璃罐的脆响，惊飞了萦绕在砂锅里的往事。我同时咀嚼着胶质颤动的肉块与纤维分明的萝卜，忽然尝到时光的狡黠，当年那锅赭红色的魔法里，父母用皱纹织就的幻象，竟把匮乏熬成了比肉更香的盛宴。

饭桌上，我们的筷子在瓷盘上方交织，仿佛两根时光的银针。女儿总把最肥美的肉块推回我碗里，这个动作穿越了六十年光阴，从煤炉噼啪作响的冬夜，一直延续到恒温烤箱嗡鸣的此刻。原来最珍贵的滋味，从来不在舌尖，而在这一递一还之间，在那双永远把最好的留给对方的筷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