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的河桥古镇

陈立龙

　　天光微明，暑气尚未蒸腾，河桥古镇便醒了——或者不如说，它从未曾全然睡去。青石板路沁着夜露，浮起一层薄薄的凉意，踩上去如同踏在未干的墨痕上，每一步都渗出些清冷的微响。巷弄两旁的木门板，尚在昨夜的酣梦里紧闭着，唯有门环上的铜绿，在熹微晨光中幽幽泛着冷色。整个镇子宛如一件刚出窑的薄胎瓷器，浸润在一种半透明的青灰里，幽凉而静定。

溪水在晨光里格外清透，蜿蜒如带，倒映着天色，是那种揉皱了的淡青锡纸的颜色。水面上浮着一层薄纱似的雾，贴着水面缓缓游移。这雾是水与夜气交媾所生的精灵，轻轻包裹着埠头的石阶、半浸水中的旧木桩，还有岸边水车的巨大轮辐。水车寂然不动，巨大的木骨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悬而不坠，仿佛凝固的时光泪滴。偶有早起的妇人，挽着木桶悄然蹲在埠头汲水。桶沿碰击水面，发出清越的“咚”的一声，水纹漾开，揉碎了水底沉睡的云影天光，也揉碎了木桶里摇晃的、倒置的粉墙黛瓦——这声响是河桥清晨的第一句低语。

昨夜紧闭的门扉，此时终于有了动静。“吱呀——”，一声悠长而略带滞涩的门轴转动声，刺破了巷弄的寂静。一个揉着惺忪睡眼的面点师傅，推开了临溪的老木门。他搬出沉重的面板，开始揉搓那团巨大的白面。面团在他粗壮的手臂下被反复摔打、折叠，发出沉闷厚实的“噗噗”声，像一颗沉睡的心脏在晨光中重新搏动起来。这声音单调，却奇异地安抚人心，是古镇苏醒的脉搏，一声声，夯实了这水边清晨的底子。

沿溪而行，石桥在晨雾里显出清晰的轮廓。它沉默地弓着苍老的背脊，驮着尚未被日光晒暖的空气。桥缝里那些倔强的青草，叶尖也挑着玲珑的露珠，在晨风里微微颤着。一位驼背的老妪，挎着竹篮，正一步一顿地从桥那端走来。她走得极慢，仿佛在丈量这石桥的年岁。行至桥心，她停下，扶着斑驳的石栏，静静地望着桥下汤汤的流水。那流水映着她佝偻的身影，也映着被水波拉长、揉皱了的天空，无悲无喜，只是流着。她看了很久，目光如同岸边生了根的水草，缠绕在亘古的水流上。终于，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这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进溪水，旋即被流淌的水声吞没。她复又挎起篮子，继续向雾气迷蒙的巷子深处走去，背影渐渐被青灰的晨光溶解。

巷子深处的小茶寮也升起了烟火。一只黝黑的铜壶蹲在泥炉上，壶嘴里喷出的白汽，丝丝缕缕，缠绵地向上飘升，又被檐角筛下的天光穿透，显出轻盈的质地。灶膛里的火舌温柔地舔着壶底，毕剥作响，是这清凉晨光里唯一暖热的点缀。茶寮主人慢悠悠地搅动瓦罐里熬着的绿豆羹，那温热的、带着豆壳清香的甜气便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在微凉的空气里游走，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招引着过往的行人。

日光终于渐渐有了分量，斜斜地刺破薄雾，将光芒涂抹在临水的马头墙上。墙头瓦楞间滋生的几丛野草，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铁灰的叶茎陡然挺立，边缘泛起一层毛茸茸的金绿，在晨风里微微摇曳。溪水也陡然亮了起来，粼粼的波光开始跳跃，像无数细碎的银鱼在水皮底下翻腾嬉闹。雾霭开始消散，如同蜕皮的蛇，无声地向上卷曲、退缩，最终隐没在溪流尽头那片愈发浓酽的绿树丛中。

晨光里的河桥，是它卸去白日喧嚣后最本真的面目。那些被暑热蒸腾掩盖的细碎声响——门轴的吱呀、水桶的轻咚、揉面的噗噗、灶火的毕剥、甚至老妪那一声消逝于流水的微叹，都在清凉的晨气里纤毫毕现，如同古镇舒缓而深沉的呼吸。它尚未被如织的游人与灼目的阳光所填充，像一只空置的、等待故事徐徐注入的竹篮，清冽，微凉，带着夜露与晨雾的气息。河桥的清晨，是古镇在日光彻底灼烧大地前，一次温柔的苏醒，一次对自身古老灵魂的静静回望——它知道，当烈日君临，它又将披上热闹的锦袍，唯有此刻，它属于自己，属于这亘古长流的溪水，属于青石板上正在悄然蒸腾的、最后一缕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