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围墙》（29）山重水复

雪花

文字编辑/雪花❄

图片/网络（致谢）

　　淡淡的来苏水的气味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空气中还飘散着病人沉闷的气息和化学分子在舌尖上游离的潮湿而苦涩的味道。紫嫣半躺在雪白的被子里，大半个身子好像泡在病痛的海浪里翻卷一样。她身旁的75床是一个时尚的年轻女子，这时，她对着镜子用手指随意性地梳理一下乌黑的有些蓬乱的披肩长发，又抿了抿丰满的嘴唇，望着镜子里那双漂亮的大眼睛说：“今天徐主任会来查房的。”

“是吗？”紫嫣像打了鸡血一样，一下子就坐起来了，她转过头，注视着75床。75床伸出修长的手指，然后轻轻捻了捻关节上像长了一颗蚕豆一样肿胀歪斜的中指说：“公鸡是发病的，以后再也不敢吃了！”

紫嫣道：“你就是这个中指痛，其它地方不疼吗？”

“是啊，就是手指有些疼，腕关节也有一小点痛哩。”她摸着她的腕关节风轻云淡地说。

靠窗的74窗正在将手心里的一大把药往山洞一样的口里丢，然后咕噜咕噜大口喝着水，“嘎——类风湿这个病很顽固，医生规定的药一颗也不能减喲。这些药是要吃到闭眼睛的那一天喽。”老头瓮声瓮气地说。

坐在他床脚的老伴接过老头手里的杯子，埋怨道：“稍微好一点就减药，又记不住嘴，只有一次一次地跑医院……”

　　说话间，一群白大褂像白云一样轻盈地飘进来了。为首的那个女医生目光炯炯，气宇轩然，她像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投射进病房里。房间里所有的目光都在围绕着她旋转。她走到每一个病床旁，问这问那。那群白大褂在她身边时而用笔记录， 时而用心记录。紫嫣留意到前面两位病人的药量都在两三种以上。

轮到紫嫣时，她说：“徐主任，我想拿掉面面药。”

徐主任的嘴角掠过一丝不被人轻易察觉的冷笑，不知是在嘲笑“面面药”，还是在讥笑紫嫣。她问：“你吃面面药有多少年了？”

紫嫣喃喃地说“有十五年了。”

徐主任的助手在一旁提高嗓门瞪大眼睛说：“十五年了？”他张红了脸说：“你们是怎么搞的，这么多年了，也不正规治疗吗？面面药里面掺了什么你们清楚吗？！”

紫嫣那张苍白的脸“刷”地一下全染红了，一股热辣辣的血直往脑门上冲，她想说点什么，可是喉头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求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国峰。

国峰的喉头上下涌动了片刻，他咽了咽口水，很认真地说：“俞副主任，你也不能这么说。刚得病的时候我们就找崔主任看了。吃甲氨蝶呤，紫嫣的肝功指标异常；吃来氟米特吧，她的身体不适应，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吃托法替布，她又患带状疱疹……她的身体对药物很敏感呀……”

“她的身体是有些特别……不过，既然来医院了，还是要想办法。” 徐主任若有所思地说，“雷公藤呢？”她反问紫嫣。

“雷公藤更伤肝，我的胃受不了啊。”紫嫣心惊肉跳地说。“吃面面药期间，我曾经返回医院正规治疗。都是因为反应太大，西药吃不下去了……徐主任，上次你让我吃的昆明山海棠胶囊和羟禄奎也是……我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走上这条道路的。”紫嫣好似一个失足青年一样，在威严的铁窗前痛心疾首地陈述自己是如何走上这条犯罪道路的，悔不当初啊！

紫嫣提到当初吃来氟米特半年后病情有所好转，因惧怕药物的副作用便自行停药了。俞副主任的瞳孔就从镜片后射出一个亮点，他说：“是啊，既然来氟米特对你有效，你就吃来氟米特好了。”

徐主任不以为然地说：“你的病有二十年了，还是要联合用药。我看，再加一个艾拉莫德好了！”

徐主任的话，就像一阵猛烈的台风，要把紫嫣掀进药物的深渊里一样。紫嫣马上回应：“不行！上次来氟米特和甲氨蝶呤联合用药，我的转氨酶翻三倍！”

徐主任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下来，她转过头去看其他病人，紫嫣再想跟她说话，她也不搭理。临走前丢下一句话；“你不听话，我不想再跟你说了！”于是带着她的队伍扬长而去。

　　徐主任的话就像冰雹一样打在紫嫣的心口上。紫嫣心里清楚自己那个可怜的小肝脏是不可能承受两种免疫制剂的狂轰乱炸的。这次，紫嫣只想来置换一下“面面药” ，再试一次来氟米特。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过去的来氟米特仿佛一条河又流回到她的心里来，有时，这条河好像又朦朦胧胧地被层层迷雾笼罩着。当初服来氟米特的同时又去找银针爷爷，银针一天天见好就将来氟米特拿掉了。扎银针的确提高了免疫力，要是当时减药减慢一点，减到一个维持量就ok了。现在，紫嫣想在适量服用来氟米特的基础上借助站桩的力量维持身体的平衡，也就是说要将第一医学与第四医学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方为上策。

紫嫣躺在病床上，眼看着希望就要凋零了，她心里憋闷得慌。这时，一个女医生带着一堆实习生闯进来了。她一进门紫嫣就看见她那双只有一条缝的小眼睛射出一道诡异的目光，紫嫣很礼貌地叫了一声：“王医生”。王医生二话不说就让紫嫣伸出手来，紫嫣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就对着那些渴求知识的年轻的稚气未脱的面孔一板一眼地讲解起来了：“看见了吗？这就是典型的类风湿。你看，她的手指全变形了 ，这两个食指是梭子型的，这几个指尖关节都弯了……”那几双探寻的目光紧紧盯着紫嫣不放，就像在研究一只奇怪的动物那样专注。王医生又自行撩开紫嫣的被子继续道：“她的脚趾头——这两个有点——”其实，紫嫣那双小巧玲珑的脚还算正常，王医生眨了眨细细的小眼睛，后面的词就戛然而止了，她瞟了一眼紫嫣那很不情愿的表情就带着人灰溜溜地出去了。

　　紫嫣就像一个活生生的教学道具一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赤裸裸地展览了一番，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她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也有一颗高贵的灵魂，难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势群体的人格就应该遭受这样的践踏吗？！这时，她那孱弱的心房聚集了一团烈火，那团火熊熊地燃烧起来了，她“腾”地一下从病床上蹭起来，拖着像铁柱一样僵硬沉重的双腿径直走到医生办公室。她的怒火好似突然冲破医生的大门，喷射而出。“徐主任！你为什么不理我，你没有尽到一个做医生的职责……你们为什么把病人当教学模特，谁给你们的权力？！”

正在低头敲键盘的徐主任抬起一张像白纸一样的脸，惊愕地望着紫嫣，所有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愤怒之火惊呆了。那个说话柔声细气，像羔羊一样咩咩咩的可怜的病人，居然会像一头激怒的狮子一样咆哮起来。每一个病房都有人伸出头来往这边张望，过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徐主任毕竟是徐主任，不多功夫，她从容地向紫嫣走过来，她的整个面庞散发出一种亲切而柔和的力量，她抚摸着紫嫣战栗的肩膀，和声细语地说：“有什么事，我们慢慢商量，我们做得不对的地方，我向你道歉了。”她摊开双臂，亲热地说：“来——抱抱”，她用她强悍而温热的身体抱住紫嫣瘦弱而冰凉的身体。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紫嫣的眼眶顺着面颊滚烫滚烫地滑落下来，主任温柔的拥抱消融了紫嫣心头的冰块，那团烈火也一点一点熄灭了……

这次住院以后，紫嫣置换“面面药”的方案如愿以偿了。她又回到了来氟米特时代，不过，前提是要醋酸泼尼松（糖皮质激素）陪同过度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