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黄一路种乡愁

文熟

父亲去世已近九年，前天夜里，突然梦见父亲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灰布夹袄，清瘦地站在我面前，伸手摸索着要给我钱。可他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嗫嚅道：“没了，只有这点……”话未尽时，我陡然惊醒，暗夜如墨，徒留天花板在视野中悬浮，胸膛里却翻涌起泛黄的旧事。

父亲一生如牛负重，省吃俭用，只为拉扯大我们六个儿女。待我工作后，每每回家买了新衣给他，又总不见穿着。问起，他便说等闲下再穿，地里干活穿不出歪好，还怨我胡乱花钱。后来我打开箱子才窥见秘密——新衣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棱角分明如小砖块，被他珍重地藏在箱底，宛如深藏了无价之宝。我悄悄塞给他们的零花钱，老两口也舍不得花，待到年节孩子们欢聚膝下时，又悄悄塞回孩子们的书包，说让孩子们买书用。如今梦魂中的父亲掏尽衣兜仅余五元，我竟忍不住思忖：莫非平素因忙碌而纸钱烧得少，他老人家在那边真缺了花销？

第二天清早，我匆匆出门买了满满一箱纸钱：金条、元宝、金票、银票、打孔纸、路路通，连摇钱树也未落下。又恐他零花不便，另买了十沓冥币。念及时代变迁，料想冥界也覆盖了5G信号，又特意添置了一部纸扎手机，想着他若有召唤老伙伴们下棋闷胡消遣之需，便不再寂寞。最后带上祭食与一瓶好酒，便驱车直奔故乡而去。

车子驶入故乡地界，恰逢七月上旬，满山遍野的枣林正吐着醉人的清香，翠叶闪闪如绿绸。行至坟前时近中午，我分开纸钱于父亲与大哥坟头，摆好祭品，浇下酒浆，点燃香烛。然后虔诚跪于父亲坟前，将纸钱一样样送入火中，口中喃喃道：“父亲，寻您的钱粮来。孩儿不孝，送得晚了。您生前省吃俭用，受苦受累，到了下面千万——别节省——别受罪了……”话语未竟，我已泣不成声，头深深叩下，泪水与汗水簌簌掉落，无声地渗入这一方令人魂牵梦萦的黄土地。

烧纸毕，我驾车赶往姐姐家探望老母。姐姐家在神木县兰家会村，是黄河之畔一个古色古香、风光秀丽的村庄。母亲已是九十九岁高龄，尚能自己吃饭，拄着拐杖蹒跚移步。只是她耳聋眼花，兼之老年痴呆，任我如何拉着她的手呼喊介绍，她只是茫然望着，已然认不出我是谁了。我凝视母亲布满沟壑的脸颊，心头涌上巨大悲伤——岁月无情，竟如此利落卷走了她所有记忆，将血脉至亲也剥离成陌路。悲夫！

太阳偏西，我辞别母亲返程榆林。沿着宽阔的沿黄公路南行，经界排村，便到了秃尾河与黄河交汇的惠岩寺。此处是神木、佳县两县界址，也是远近居民拜佛赶庙会的圣地。佛窟凿于黄河西岸崖壁，寺庙则建于其上面的石坡处。据碑文记载，寺庙始建于元代大德年间，明成化五年重修。在我的记忆里，这里原只是荒草覆盖的土堆与一通残碑而已，不过它埋藏着一个故乡人口耳相传的故事：清代乾隆年间，寺中来了个武功极高的恶道人，欺男霸女，常常掳掠过路女子在寺下地宫寻欢作乐，当地人畏之如虎，苦不堪言，并谑称“红门寺”。后来康熙微服私访得知此事，派兵摊平寺庙捉拿恶道，那道人竟骑一把干草飞越黄河逃往山西。传说真伪难辨，却为这山水平添了几分神秘。如今眼前庙宇已是近年重建，古旧的传说悄然沉入了新建的砖石深处。

南行五华里，便是以千余株千年枣树闻名的“天下红枣第一村”泥河沟。再行十公里至大会坪村，“佳县人喝面汤”的典故便源自此村侠义英雄钞启达。继续南行，经小会坪，高山之巅的“东方红阁”与飞架晋陕峡谷的高架桥便赫然矗立眼前，更有当年佳县县委书记许浚历尽艰辛所建黄河大桥与之上下相望——两座桥一前一后，一矮一高，宛若新旧时代的缩影，被永久的定格在这奔腾不息的黄河之上。

车行至此，白云山已近在眼前，我也将离开沿黄公路折向北行。从兰家会到白云山脚不过三十多分钟车程，眼前坦途却不由勾起我四十三年前的辛酸记忆。一九八二年考入绥德师范时，我背着破旧提包，沿着黄河岸边崎岖的羊肠小道，高一脚低一脚足足跋涉六个多小时方能抵达佳县。住上一晚，次日才能乘车到绥德。归程更为艰难：从绥德乘车至佳县已是下午一点，草草吃点东西便匆匆上路，行至距家约十里地的“死汉沟”时，天已黑透。那里石崖上垒着不少黄河淹死之人，人们传言冤魂常在深夜哭号并从山上往下扔石头。每行至此，我便汗毛倒竖，心跳如鼓，耳际嗡嗡作响。为壮胆，只得边走边唱，可紧张扭曲之声比哭还难听。幸而未遇夜行人，否则肯定会被我活活吓死。八三年，邻村一个叫“珍”的姑娘也考入绥师，不敢独行，家人便约我同行。她也十七八岁年龄，圆圆的脸蛋，毛茸茸的眼晴，白里透红的皮肤衬着两根粗壮的辫子，颇给人一种纯朴甜美之感。然而一路之上，她在前我在后，距离足有两丈远，她歇我歇，她走我走，竟是一路无言，行了个彻头彻尾的寂寞。归途还是如此“默默”陪伴，如今想来，既觉得天真可笑，又不免在心底泛起几丝酸涩的青春况味。

车轮在沿黄公路上疾驰，当年步行六小时的路程如今半小时即过。车窗外，黄河如一条温顺的金带蜿蜒流淌。当年岸边夜行时的惊惧与河水冤魂般的呜咽曾如两股绳索绞缠着少年的心，如今金辉斜照，它却静默如智者，只将粼粼波光投映于高架桥粗壮的桥墩之上——呜呼！逝水汤汤，不舍昼夜，淘洗尽多少流年旧事，也卷走了多少离合悲欢。残破的旧貌换了新颜，物质的丰富鼓起了人们的尊严，可亲近的面孔又归于尘土，连记忆也在时光的角落里日渐模糊，父亲坟头的纸灰想必已散入长风，母亲枯皱的手再也握不住亲缘的线头……岁月就像一个沉默的雕塑大师，它能用陶泥抹平你心中的缺撼，它也能能用风霜刻下你额头的沟壑，更能用离别剜出你心间的空洞。

车行如飞，前方路标指示将要离开沿黄公路折向北方。可我的心还依然深伏于父亲寂寂的坟墓旁，依然飘浮于母亲混浊的泪眼前，依然停泊于黄河崎岖的小道边。唉，人啊，就就像秋日枝头的叶，明知终将凋零，却仍要在风中徒劳地舞动，试图抓住些什么。那些宏大的抱负、细腻的情愫、琐碎的日常，最终都汇入名为“过去”的深潭。人生啊，不过是一场明知结局的奔赴，一路拾捡，一路丢弃，最终两手空空，站在时光的尽头，回望那条早已湮没的来路，唯有永恒的流转与消逝、个体的渺小与无力感在心底弥漫。

路，前方的路一直伸向远方，而身后的路依然像脐带一般无法拒绝地连接着母体……哦，我的乡愁！

2025年7月9日写于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