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荐】门槛为界

莲心不染

我从此便不再远送来往的亲朋好友了。客人起身告辞时，我只立在门槛之处，送别对方，不说再见类似的话语，客人转身，我便关门回屋。那年心头上横亘着的那一条锁链，缠住了我的脚步，也牢牢捆缚住了我的心。

那是2000年一个周三的下午，我正半倚在床头看书，摩托车声停在了门外，弟弟匆匆进来，见我在看书，开心地笑着说，还学习呀。

我三周没回家了，那时候家里都没有安装电话，所以娘心中纳闷，让弟弟在工作之余，以借二百块钱买化肥的说辞来看看我。弟弟进门坐下，没聊几句，便笑着说：“其实买化肥的钱欠几天也没问题，是娘牵挂着你好多天没回家了，让我来看看你怎么回事？姐，你咋没去上班，我还想着放下车去办公室找你呢？”

我心头一热，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前两周没过星期天，最近又闹了点毛病，所以一直没能回家，别告诉娘，周末不上课的话我就回去了，你就告诉娘我忙。”弟弟点头应了，眼里的担忧消失了，我们开心的谈着生活琐事。

放学铃声响了，弟弟揣好那二百块钱，推摩托车回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启动车出去，而是推着车出了长长的院子，或许是因为我身体不好，愿意陪我说话吧，我就那样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到了校门外（原来的时候我只送到院子外边，他就走远了），弟弟跨上摩托车，忽然回头笑着说：“姐，这钱以后让爸还你吧。”

“我不要了。”而他却固执地重复：“还是以后让爸还你吧。”话音落地，他发动了车子，引擎声嗡嗡响起，又朝我挥手：“姐，回去吧，照顾好自己。”我立在原地，望着车子碾过泥泞的小路，颠簸着转向大路，路上只有车扬起的尘埃了，我才转身回去。

后来回家好几趟，弟弟总在上班，中午不回家吃饭，终究也未再见到他。

那年的秋假还没过完，所以在婆家待了两天。10月6号的清晨，天还没亮，邻居就在院子外大声喊我们，说娘那边有人打来电话，催我们赶紧回去。纳闷有啥事，想着马上就去，也没再去打电话。

匆忙吃了早饭，跨上摩托车便往家里奔去。到了村口的时候，看到我家屋后有很多人聚在那里，小华姑在村口埋怨我来的晚，然后她说的什么，我怎么骑车到家的，谁接走了我的摩托车，我都不知道了，一切都迟了——弟弟早已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我们大声哭喊，却再也没有回应。他是在前一天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遇了车祸。

……

他终究未能偿还那两百元钱，他走了，带走了姐姐此生此世所有目送人远去的勇气。那天弟弟回首说的那句话，校门外扬起的尘埃，那尘埃中远去的背影竟成了人间留给我关于弟弟的最后的一幅画面。那尘埃似有生命般，逐渐凝结成我心上的一根刺，横亘于每一次告别之中。

从此，我把自己关在门槛之内，将脚步凝固在离别之前，道路，在门槛之外戛然而止——这不愿意迈出门的脚，是我心中的痛，是我心底的沉默界线。我从来没想过会跟弟弟要什么，但我却特别希望弟弟亲自来还我钱……

无数个傍晚，我都会不自觉的站在校门外，向东望，就那么望着，盼着，多希望那车轮过后的尘埃里，突然传来弟弟呼喊我的声音，多希望看到他年轻的笑脸，可是一切只能是在回忆中，在梦里…………

自此以后，远送客人，凝滞成我心中的一道疤痕，我不再远送任何人，不再让目光追随那离去的背影，不再去看那路扬起的尘埃。

弟弟临走那句“让爸爸还你吧”的固执话语，就像一根柔韧的藤蔓，总在夜深人静时悄悄爬上我的心头，这简单的一句话，是弟弟留给我的最后一道印痕。他执拗地想要延续某种承诺，就如同在尘世里埋下了一粒种子——或许他早就隐隐有所预感，竟要预先留下这最后一点牵绊。我时常再想，这难道是他留给我的一份超越生死的微小约定？

我不再远送来我这里的客人，也不接受别人对我的远送，不喜欢那“我走了”的告别，别人送我，我不回首，不道别、不说再见，相见就见，不是更好么？

生命如江河奔流，而离别恰似河岸陡峭的悬崖，险峻而无可回避。然而立于门槛之内送客，并非是我的不礼貌，也不是我对人情的疏离，而是我对生命温热气息的固执守护——我以这停止的脚步，筑起一道无声的堤坝，只为保全心底那一点，尚未被道路吞噬的暖意……

此心所系，门槛为界，恕不远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