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魂画魄

砚楷诗书画

书魂画魄

图文/砚楷

雪夜拥炉，寒气侵窗，檐下冰挂如悬剑。案上旧砚，墨痕枯裂，犹带前岁旧痕。执笔临纸，呵气成霜，欲书而墨涩难行。此际忽悟：墨凝于砚，或亦如笔意之滞于胸乎？自古执笔者，此心此念，何曾稍息？那管秃笔、方寸砚池，竟非寻常消遣，实乃士子安身立命之魂所寄。字迹工拙，在往昔岁月里，便俨然一张无声的名帖，静静昭示着持笔者的身份高低。故此，天下技艺纷繁如林，唯写字一道，其位如巍巍山岳，未曾动摇半分。

至于丹青与塑形之道，其命运则迥异。彼时，这些艺能多被排于百工之列。操此业者，世人目之为匠，与诗书之族，中间横亘着无形的阶序，难以逾越。其呕心沥血所绘之画、所塑之像，竟常羞于堂堂正正署上己名。仿佛那名字一旦落于纸绢泥木之上，反成了玷污，成了难登大雅之堂的印记。画工处此境地，其落寞萧索，真如秋日寒蝉，声嘶力竭却无人解其清韵。

砚楷墨竹

幸而天道流转，终于等到风雅再兴之时。一些士大夫卓然立世，倡导“以书入画”，此语如惊蛰春雷，震醒沉寂画坛。其意深矣：作画亦当如作字，须有笔底风骨，字中神采，方为有魂。元代赵子昂挥毫作画，枯木虬枝盘曲，转折处分明是隶书古拙之笔意；勾勒水波回旋，流走处又饱含行草飘逸之神韵。其画境深处，懂行者能窥见字魂流转；其笔墨之间，品字者恍然如睹画境铺展。书画至此，浑然一体，如血肉交融，画便陡然活了，染透书斋墨香，脱尽匠气浊尘。

曾被视作雕虫小技的丹青，地位竟焕然一新。仿佛被读书人郑重相认，引为同道，不再是低人一等的劳作，竟与写字一道比肩而立。画者亦终于可昂然提笔，于画卷之上堂堂署下姓名。这一变，重逾千钧，如推开一扇尘封之门，使我国丹青自此踏上新途，眉宇间真正有了自己的精神气象。

然时至今日，世风又转，情形竟隐约透出些不妙来。一些作画者，竟渐渐轻慢了写字一事。他们以为，画自画，书自书，泾渭分明，大可分道扬镳。于是将中国画仅视作描摹万物的技法，徒然追求肖似与否、设色妍媸，却将写字里那份千年沉潜的讲究、那股浸润书卷的幽远气息，悄然遗落。这般日久，丹青之道，竟似不知不觉间又悄悄退回到了从前那窘迫境地，画中复染匠气，在世人眼中，复又渐渐沦为一种精巧的手艺活计。

也许，此或正是今日中国画迷途徘徊、难以寻得出路的一大症结。病根何在？思之再三，恐在于世人对“写字”二字的认知，已然生出了不小的偏斜。写字岂是仅持管毫于素纸之上，划拉出几笔痕迹即可了事的勾当？其深邃奥妙，何止于此！

砚楷墨竹 砚楷墨竹

写字与执笔之人，其牵连之深，如根须深扎沃土。它与腹中诗书多寡，胸中义理深浅，以及身上是否涵养着温润、沉静、不浮不躁的士人气息，血脉相系。若胸无点墨，心田缺乏沉潜涵养的滋养，那么纵使笔下字迹如何工整精熟，终究不过是“写字匠”的活计，与仅知描摹物象的“画匠”，实无本质差别。如此，终究欠缺支撑它成为真正艺术的“精神气”，犹如旧时庙会上代人书写家信的先生，字迹未必不端方，横竖撇捺皆合规矩。然而他终日伏案，不过为糊口谋生，笔下流淌的，无非是“见字如面，家中安好”之类的陈言套语。那字里行间便浸透着一股呆板的匠气，工整固然工整，却如木匠刨出的光洁板面，不见半分性情，更无从寻觅写信者自己的心声。

提笔之人，自身须得先是一个有文化、有修养、有品格的生命。他笔下每一道墨痕，都自然流淌着他的识见、他的性情、他处世立身的姿态。如此，字才得了生命，有了分量，才能让观者不仅识得字形，更能感受到书写者内心的波澜与人格的标高。倘若只会埋首抄录，如同匠人按图索骥，那么写就的东西再漂亮齐整，也终究只是无魂的躯壳罢了。

丹青之道，理亦同然，昔日士大夫将书道精髓引入画理，正是洞察了写字之中那股不可言传的精神气脉，那深植于文化沃土的根柢。他们深知，绘画岂能仅止步于“画得像”的手艺层面？亦当有写字那般的精神追求与人文底蕴。故彼时之画，非仅描摹山水花鸟之形，更是画家心境的吐纳、人格的映照。画中蕴含书写的笔意，浸润文人的情思，这才使其超脱匠作樊篱，升华为真正的艺术。

砚楷墨竹 砚楷墨竹

而今，若执意将写字与画画生硬割裂，作画者不再体味书写的深意，不再叩问写字背后那深厚的文化根脉，只一味在技法上翻新弄巧，那么画出来的东西，表面再是炫目好看，终究如同无骨之躯。它失去了从文化修养中自然氤氲而出的气韵，缺了那份含蓄深沉的风味，自然易被世人看轻，视其不过为技巧熟练的劳碌活计。长此以往，丹青之道，便真真容易滑落回充满匠气的窄路上去了。

故欲使中国画重焕生机，挣脱眼前困局，恐怕仍需回望“以书入画”那古老而智慧的箴言。此“书”字，指的不单是运管挥毫的技艺，更是写字背后所承载的那一整套文人的修养、气质与精神求索。作画者，不能仅止于画师，胸中还需存几分读书人的心性与风骨。须明白，那管笔毫在纸上运行，无论写的是字还是画，最终流淌于纸上的，应是人的学识、品格与生命的情味——这才是中国书画艺术这株参天古树最深最韧的根系。若将这根本看轻，甚至全然抛却，那么枝叶纵使一时繁茂，终究少了几分精神魂魄，难以真正长久地立于天地之间。

冬深雪重，呵手再展素笺，墨池半凝。忽忆东坡居士于黄州寒夜，墨冻笔秃，呵手书《寒食》二诗，字字皆带萧瑟苦寒之气，然笔锋所至，犹见其胸中块垒与不屈之志。此非“以书入画”之精魂乎？字非徒存形迹，实乃心象之留痕；画非仅状物形，当为胸中丘壑之外化。书画本为同根生，皆以笔墨为舟楫，渡向性灵之彼岸。

墨痕渐干，窗棂微白，寒气未退。搁笔推窗，东方既白，晨光熹微中，万物轮廓正由混沌渐次分明。笔墨之道，亦当如是沉潜涵养，待其内在精神如朝气般自然朗照，则何愁画境不新？何忧书道不传？此理昭然，如晨星在天，静待有心者举目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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