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暖晴</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时光漫漶如珠江水,不舍昼夜地奔涌向前,将无数记忆冲刷得支离破碎,愈显斑驳。然而,岁月的河床之上,总有些画面如同被流水反复摩挲却愈发温润的卵石,非但未曾湮灭,反而更加鲜明地凸起——那便是我和老伴携八十二岁的老父亲和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同游珠海与澳门的珍贵往昔。如今双亲已远,这记忆便成了心口最暖的疤,一碰就泛起温烫的潮。</p><p class="ql-block"> 此行源于父母心中一份藏了大半辈子的向往。父亲总在晚饭后望着窗外说:“坐飞机好啊,能像鸟儿一样飞在天上看世界;看大海更好,那无边无际的蓝,能把人心里头的烦恼都冲得干干净净。”话里的憧憬像颗种子,在我心里发了芽。为了让这朴素的浪漫落地,我特意安排了这次南国之旅。飞机穿越云层时,父亲紧紧贴着舷窗,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孩童般的光,枯瘦的手指轻轻敲着窗沿,像在触摸那片遥不可及的蔚蓝。抵达后住进珠海同事的工作站,他摸着光洁的桌面喃喃:“比咱家新房还亮堂。”那语气里的满足,让我鼻尖一酸。</p><p class="ql-block"> 南国的冬日,竟暖得像春。阳光泼洒下来,把北国严冬冻在他们骨缝里的寒,一点点焐化了。同事驱车带我们走情侣路,椰林树影、碧海银沙在窗外流淌。父亲望着辽阔的海面,久久没说话,嘴角却悄悄翘着——想必那“冲走烦恼”的愿望,正悄悄在他心里开花。车进市区,母亲指着玻璃幕墙的高楼直念叨:“这楼咋能盖这么高?”在珠海渔女雕塑前,她仰着头看那托举明珠的身姿,眼里闪着光:“手真巧,能雕出这么俊的姑娘。”后来二老并肩坐在海边长椅上,望着伶仃洋上的船,没说什么,可脸上的纹路里都淌着安宁。母亲指着远处的澳门塔轻声说:“那就是澳门吧?真高。”父亲眯着眼,目光像要穿透海面,落进他年轻时听过的那些故事里。</p><p class="ql-block"> 从九洲港口岸乘船环游澳门岛时,海风带着咸腥扑过来,我赶紧替母亲拢了拢围巾。扶着他们登上甲板,父亲扶着栏杆的手微微发颤,指着那些风格迥异的建筑念叨:“那尖顶的是教堂吧?”母亲凑过去看,白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后来坐喷射飞航登岛,船身颠簸时,父亲紧紧攥着我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人心里发紧。</p><p class="ql-block"> 在澳门吃葡国菜时,二老盯着餐盘里的葡国鸡和马介休,像看什么稀奇物。父亲小心翼翼叉起一块,嚼了嚼眼睛亮了:“这味儿怪,却不难吃。”母亲尝了木糠布甸,嘴角沾了点奶白,像个偷吃的孩子,慌忙用手帕擦,却被父亲笑着拍了下手背:“慢点吃,没人抢。”可路过金碧辉煌的赌场时,父亲脚步没停,只淡淡瞥了一眼,那眼神里的疏离,我懂。他一生恪守“四戒”,戒烟戒酒戒麻将戒赌博,这规矩刻在骨子里。十三岁那年祖父骤逝,他背着母亲和五个弟妹讨生活的日子,让他比谁都明白安稳的金贵。他常说:“血汗钱不能扔水里。”那天他挺直的背影,比赌场的鎏金大门更让人敬重。</p><p class="ql-block"> 新落成的圆明新园,像有股魔力拽着他们。明知腿脚不便,父亲却走得格外有劲,母亲也不要我扶,说“自己能行”。园里花树葱茏,父亲在龙椅前站了许久,眼神里有敬畏,也有好奇。看到古装照相的摊位,母亲推推他:“穿龙袍照一张?”父亲脸一红,却没推辞,穿上龙袍时还仔细抚平褶皱,母亲替他理衣领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我正要拍照,闪光灯突然亮了——一位戴黑框眼镜的记者正对着他们拍。他蹲下来和二老说话,阳光落在父亲的白发上,亮得晃眼。母亲说着什么,父亲笑得皱纹都堆起来,像朵盛开的菊花。</p><p class="ql-block"> 回京后不久,《珠海特区报》竟寄到了家里。展开报纸,父亲穿龙袍的照片赫然在目,旁边还印着他们和记者的对话。父亲双手捧着报纸,指腹一遍遍摩挲纸面,像在触摸那天的阳光。他找了个透明袋子把报纸装好,藏在床头柜最深处。后来每次亲友来,他都颤巍巍捧出来,枯瘦的手指点着照片:“喏,我上报纸啦!”那骄傲的样子,像考了满分的学生。</p><p class="ql-block"> 看着他眼里的光,我突然懂了:所谓至孝,从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过是趁父母还能笑、还能走,多给些他们能摸得着、记得住的甜。子女手里都攥着张“孝心支票”,数字不是钱,是分秒可数的陪伴。他们用一辈子换我们长大,我们该用陪伴换他们欢颜——这账不能拖,拖了就是一辈子的亏欠。</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潮涨潮落,珠江水带走了太多故事。双亲的音容笑貌,早已散在风里。那张报纸也化作了尘埃。可奇怪的是,圆明新园的暖阳、龙袍上的金光、父亲看云时的侧影、海面上的船迹、渔女明珠的光泽、葡国菜的香气,还有他路过赌场时挺直的背,这些画面不但没褪色,反倒在记忆里发了酵,浓得化不开。</p><p class="ql-block"> 每当南风起,我总像看见父亲指着报纸笑,母亲在旁边抿着嘴羞。那影像早不是印在纸上,是刻进了骨头里,成了灵魂河床上磨不去的浮雕。</p><p class="ql-block"> 父母在时,人生尚有来路,灵魂有处可依;父母走了,剩下的只有归途。做子女的,最该懂的就是别等——别等到来路成了追忆。把每次问候、每次搀扶、每次倾听,都当成向彼此心灵的回归。</p><p class="ql-block"> 趁那双曾托举我们看世界的手,还能感受到我们的温度;趁那颗饱经风霜却依旧清澈的心,还能为一次飞行、一片海、一张报纸亮起来。把每一次搀扶,都走成通往彼此心底的暖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