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Q遇上李煜

仔仔爸

未央宫深似海，李煜坐在龙椅上，手中捏着奏折，却分明看见纸页上浮动着庐山的松影，耳中飘荡着瀑布的轰鸣。他抬起眼，眼前分明是雕梁画栋，却恍惚是画堂里一幅未干的水墨画。他悄然叹息一声，轻轻吟道：“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话音未落，阶下却蓦地爆出粗嘎的笑声。

“哈哈哈！皇帝也快活？那是大大的快活啊！”

李煜愕然抬眼望去，只见阶下一个黑瘦汉子，头顶稀疏黄毛，衣上沾着泥星，正咧着嘴笑，眼中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得意。此人便是阿Q了。他刚刚被侍卫推搡进来，却仿佛并非被押送，倒像是得了彩头一般。他直勾勾盯着李煜身上金灿灿的龙袍，眼珠几乎要跳将出来。

李煜微微一怔，仿佛被这目光灼了一下，随即苦笑道：“快活？……这黄袍加身，不过是一副镣铐罢了。”

“镣铐？皇帝老子的镣铐，那也是金子的！”阿Q用力拍了下大腿，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丹墀之下，“我阿Q若穿上这金子做的衣裳，未庄那赵太爷、钱太爷，必定要跪着喊爷爷！便是小尼姑，也再不敢骂我‘断子绝孙’啦！”他越想越得意，不由得伸手向空中虚虚一抓，仿佛真把什么捏在了手里。

李煜望着他，眼中掠过一丝迷惘的同情。他想起了自己的兄长们，那些纷纷凋零的龙种，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残花。自己避居庐山，筑室奉佛，原想做个山野闲人，躲开那烫手的江山，躲开那宿命的重瞳。谁知上天无情，竟将兄长一个个收了去，最后那龙椅，终究还是如烫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他这最不愿坐的人身上。他垂下眼睑，声音低微如自语：“躲不开的……原以为躲得开……”

“躲？”阿Q耳朵极灵，立刻捕捉到了这个字，脖子一梗，黄瘦脸上挤出不屑来，“躲什么！皇帝做得，和尚也做得！我阿Q，当初在静修庵，那供桌上的佛手，香喷喷的，和尚摸得，我阿Q便摸不得么？”他想起那日顺手牵羊的“壮举”，精神陡涨，仿佛又打了胜仗。

然而，未央宫的琉璃瓦终究挡不住赵家的铁蹄。金陵城破那日，烟尘蔽空，杀声震耳。李煜被缚于阶下，形容枯槁。他抬眼望见雕栏玉砌皆蒙尘，眼中噙泪，口中喃喃：“春花秋月……何时了……” 悲凉如寒水，无声浸透阶石。

恰在此时，阿Q也被五花大绑推搡过来，蓬头垢面，脖子上挂着块亡国的破木牌。他瞥见李煜的眼泪，竟咧开嘴笑起来：“哭什么？皇帝也哭？哈哈，儿子打了老子罢了！赵家小子今日得意，可知明天轮到谁？二十年后……嘿嘿，又是条好汉！”他努力想甩甩头上的辫子，却只牵动了脖子上的绳索，勒得一阵呛咳。

行刑前夜，阴风惨惨。两人同囚一室，李煜对着铁窗外的残月，低吟：“故国……不堪回首……”字字如凝血滴落。

阿Q在角落，却正做着美梦，口中呓语：“杀头？……嚓！嚓！……好看！……好……看……”他咂摸着嘴，仿佛尝到了未庄酒店劣酒的滋味。

黄泉路上，忘川水寒。孟婆守在桥头，一碗浑浊的汤递到李煜面前。他接过，指尖微颤，那汤色竟如当日牵机毒药，苦涩之气直冲肺腑。他闭目，仰头欲饮，耳边却响起阿Q快活的声音：

“老虔婆！这汤，赵家的醋也没这般酸！我阿Q在阳间，什么没喝过？皇帝老子的酒都……都……”阿Q话未说完，已抢过碗去，咕咚咚灌下，抹了抹嘴，竟还意犹未尽地咂摸了几下，仿佛那真是天下无双的美味。

李煜捧着碗，指尖冰凉。他望着阿Q那满足而混沌的背影摇摇晃晃消失在雾气深处，又低头凝视碗中浑浊的汤水——那里面映出的，有他破碎的江山，有他泣血的诗行，也有阿Q那永不磨灭的、得意洋洋的枯瘦笑容。

他终于仰起头，将那一碗苦得钻心、酸得刺骨的汤，连同这错付的一生，无声地咽了下去。世事如棋，输赢皆是劫灰；帝王乞丐，终在忘川同归。汤的滋味在舌根蔓延开，原来众生之苦，竟如此荒诞地相似——既苦不透，也酸不尽，只在轮回的河底，淤积为一声无人听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