竿影

灵儿

文/灵儿
美篇号：156893800
图/网络（感谢原摄影老师）         七月流火，城市砖石蒸腾着窒人的燥热。我如一条离水的鱼，挣扎着扑向记忆里唯一清冽的所在，直至鸭绿江裹挟水腥气的风劈头盖脸灌来，才从喉咙深处吐出灼烫的浊气。

        江水是另一种质地，沉甸甸托浮着七月的酷烈。恰逢退潮，一道湿漉漉的沙梁显露出来，如同大地伸向水中的臂膀，坦荡地指向江心那枚温润的绿玉——月亮岛。赤脚踩上浅滩，细沙温柔陷落，沁凉的江水漫过脚踝，周身的燥热一丝丝被这阔大的清凉拔了去，沉入水底。

        浅滩之上，景象与往日不同。几块黝黑的礁石从退去的潮水中探出湿漉漉的脊背。最引人注目的，是靠近水线处，一老一少两个垂钓的身影，仿佛长在滩涂上的两株芦苇，静默地朝向浩渺的水面。他们之间隔了约莫七八步距离，各自守着一方水域，如同守着两个互不相扰的宇宙。
        老者身形枯瘦，如江边一截被风磨砺的老柳根。他坐在一张磨得油亮的马扎上，身旁支着一根深褐色的老竹竿。竿身修长，顶端系着的渔线绷得笔直，沉入缓缓流动的浊黄江水中，只在水面留下一个极细微的漩涡。他微眯着眼，下颌松弛，目光似乎穿透了水面，投向江水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他的鱼篓随意地歪在脚边，篓口大张，空空如也，篓壁沾着干涸的泥点，像一只无声张望的空洞眼睛。偶尔有江风掠过，吹动他花白的鬓发和空篓边缘几根散落的枯草，除此之外，他静默如石，仿佛与脚下的礁石、手中的钓竿、奔流的江水早已融为一体。那空篓的坦然，竟比满篓的收获更显出一种奇异的笃定。         隔着几步，是个年轻的钓者。他显得焦灼不安，频频起竿。鱼线在空中划过短促的弧光，铅坠带着水珠“啪”地砸回水面，溅起浑浊的浪花。他一次又一次更换着钓点，将鱼饵甩向更远处，每一次甩竿都带着一股狠劲，仿佛要将某种不甘也一同甩进江心。身旁的鱼篓倒是浸在水里，篓口被一块石头小心地压着，篓内隐约可见几尾小鱼银亮的脊背不安地扭动。他紧盯着浮漂，眉头深锁，鼻尖沁着汗珠，每一次浮漂轻微的颤动都让他全身紧绷，却又总在提竿后迎来空钩的失落。那篓中小鱼徒劳的挣扎，仿佛他心绪的倒影。
      “鱼在水底，眼在竿梢，心在自个儿腔子里。”老者并未转头，声音低沉沙哑，像被江水冲刷了千万遍的卵石，轻飘飘散在风里，却清晰地传到年轻钓者耳中，“竿梢动了，心先乱了阵脚，鱼还能不跑？”年轻人闻言，起竿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掠过一丝被点破的窘迫与不服。他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只是赌气似的将鱼饵重重摔向更远处的水面。         暮色，如同饱蘸了浓墨与熔金的巨笔，从对岸连绵的山影里沉沉涂抹过来。夕阳点燃了江心，将整条江水熔化成一条奔腾不息、金红交织的火龙。涨潮的时刻，带着江底深处的凉意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终于降临了。那道白日里供人行走的沙梁，开始被上涨的江水一寸寸、温柔而坚决地抹平、吞噬。水波一层层漫上来，舔舐着沙滩，也悄无声息地漫上了黝黑的礁石群。
        老者缓缓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久坐后的僵硬，却又从容不迫。他收竿的动作极慢，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深褐色的竹竿一节节收回，湿漉漉的渔线被仔细盘绕。最后，他弯腰提起那只始终空空如也的鱼篓。篓底干净，只沾着几粒细沙。他将篓口朝下，轻轻抖了抖，几粒沙无声落入上涨的潮水中，瞬间无影无踪。他看了一眼年轻人那依旧压在水里的、装着几尾小鱼的篓子，眼神里无悲无喜，如同看一片飘过的云。然后，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逐渐被潮水逼退的沙地，走向岸边。苍老的背影在熔金的暮霭中渐渐模糊，融进岸边灰蓝色的薄暮里，像一粒被潮声卷走的沙。那空篓在他身侧轻轻晃动，映着漫天流霞，竟比任何收获都显得圆满而从容。
        年轻人看着老者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浸在水中的鱼篓，篓里几尾小鱼徒劳地甩着尾巴。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猛地踢了一脚压篓的石头，石头滚开，鱼篓被水流带得歪斜。他一把抓起鱼篓，看也不看，将里面几尾挣扎的小鱼连同篓底的浑水，狠狠泼向上涨的潮水中！银亮的小鱼在空中划出几道短促的弧线，惊慌地跌入浑浊的江流，瞬间被奔涌的潮水裹挟而去，不见踪影。空篓被他随手掷在沙滩上，像一只被遗弃的破碗。他泄愤般抓起自己的钓竿，想学着老者从容收竿，动作却因心浮气躁而笨拙不堪，钓线竟死死缠住了竿梢，越扯越乱。怒火攻心之下，他低吼一声，竟将整根钓竿奋力掷向江心！竿影在空中划过一道仓促而愤怒的弧线，“噗通”一声落入金红色的水流，挣扎着浮沉了几下，便被上涨的潮水不容抗拒地卷向深处，最终消失在奔涌的熔金之中。年轻人呆立片刻，对着空茫的江面喘着粗气，脸上交织着懊悔与茫然，最终也颓然转身，踏着暮色离去。

        我独自留在水边。潮水已没过膝盖，带来刺骨的凉意。上涨的江水温柔地拥抱了老者坐过的礁石，漫过年轻人丢弃的空篓，最终彻底吞噬了那片曾插着两支钓竿的浅滩。月亮岛重新被丰盈的江水环抱、托起，静默如初。白日里空篓的静默，年轻人泄愤的泼洒与投掷，连同那根沉没的钓竿，都被这浩荡的江水无声地覆盖、收容，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然而，当目光投向那被彻底淹没的浅滩，心头却莫名浮现老者提起空篓时那份奇异的笃定，以及他抖落篓底细沙的从容。那空篓的姿态，竟比年轻人篓中挣扎的银鳞更清晰地刻在水光暮色里。而年轻人奋力一掷后钓竿沉没的轨迹，则带着一丝被潮水抚平的狼狈与虚空。

        江水不舍昼夜，它带走沙梁上的足迹，抚平滩涂上的印痕，也终将抹去所有钓竿投下的光影。人世间的求索与失落，从容与焦灼，在江水永恒的涨落面前，不过是投入其中的一粒沙，一道转瞬即逝的竿影。然而，老者空篓映照流霞的圆满，他口中关于“心在腔子里”的沉静低语，以及那根被焦躁掷出、终被江水没收的钓竿——这些被潮声覆盖却并未消散的印记，如同沉入江底最幽暗处的卵石，在暗流的涌动里，反而被冲刷得愈发清晰、深刻，成为江滩记忆里最耐人寻味的留白。
        原来生命真正的丰盈，并非鱼篓的满溢，而是守得住竿梢下那一方静水的定力，是篓底空空却眼底满满的从容。当人声沉寂，唯有潮水拍岸，永恒地吟唱着——那涛声，便是月亮岛对大地最深的垂钓，钓起漫天星斗，也钓尽人间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