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旅行日记第十九集恩施大峡谷

渔歌子

第十九天：恩施云龙地缝

天刚蒙蒙亮，遵义城在连绵不断的雨雾中模糊不清。我们离开旅店，车子发动之际，雨点便已密密集集敲打在车窗上，宛如无数手指迫不及待叩击着玻璃。我凝视窗外，雨水如注倾泻而下，把整个天地织成一片混沌的网，青山绿树皆隐于白茫茫雨雾中，道路两旁模糊的树影，被风揉碎在雨帘里，幻作浮动的墨痕。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摆动，前方道路却始终像蒙了一层水汽的毛玻璃，只有车灯微弱的光晕挣扎着，在雨中开辟一条模糊的路径。

车子驶向恩施，雨势竟无半分消停之意。雨声如鼓点，单调而固执地敲打着车身，车窗外只有茫茫的水汽弥漫，湿漉漉的山野如同被水浸透的宣纸，模糊了轮廓，混沌了色彩。窗外风景被连绵不绝的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我内心竟也渐渐生出几分焦躁来，仿佛这雨不仅落在外头，也悄然渗透进了心中。

然而，当车行至湖北恩施地界，天地仿佛骤然换了幕布——雨声渐歇，天幕拉开，天空竟奇迹般透出了久违的蓝色，云隙间漏下缕缕明澈的阳光，仿佛有只巨手突然揭开了罩住大地的灰色帷幔，阳光慷慨地洒落下来，照亮了久被雨水浸泡的山野。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我们如同骤然钻出了幽暗漫长的隧道，重新沐浴于朗朗乾坤之下。远处山峦轮廓清晰可见，绿色植被也鲜活起来，在阳光里熠熠生辉。七个小时的沉闷旅程终于到了尽头，我们抵达了恩施大峡谷，如同从漫长的阴郁里挣脱而出，豁然开朗。

在景区附近匆匆安顿好民宿，我们便直奔云龙地缝而去。在游客中心购票的功夫，竟又为寻那景区摆渡车，来回奔波问询了好几次，好似在水泥迷宫里兜转，被巨兽的肠道无形消化着。最后总算觅得，乘上车，在狭窄山道上颠簸了十几分钟，这才真正抵达地缝的入口。

踏足峡谷栈道，起初并未立见奇景。只闻水声淙淙，如私语低吟，自幽深谷底隐隐传来。待蜿蜒下行数十步，眼前豁然洞开——云龙地缝以其奇绝之姿撞入眼帘。两侧峭壁拔地而起，直耸入云，仿佛远古巨人执巨斧奋力劈开大地留下的深痕。岩壁因常年水汽氤氲而呈深褐色，其上石纹褶皱，层层叠叠，分明是大地裸露的筋骨，又如同翻开了一册册记录着千万年地质沧桑的厚重书页，每一道褶皱都是大地的年轮。崖壁高处，藤蔓、小树顽强地扎根于岩石缝隙里，枝叶努力伸向峡谷上方狭窄的一线天光，如挣扎求生的小小生灵，执着地向阳生长。

栈道沿着陡峭的崖壁盘旋而下，愈往下走，水声愈大。最终我们抵达谷底，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正安静地流淌着。溪水清冽，水底卵石历历可数，石上覆盖着柔滑如丝的青苔。溪水无声流过，仿佛并不急于奔向何方，只是从容地浸润着这幽谷的岁月。偶有山泉自崖壁高处渗下，滴落水中，发出清越的叮咚声，更添几分寂静的幽邃。谷底水汽氤氲，空气湿润而清凉，沁人心脾，阳光自极高的崖顶窄窄一线渗入，在幽暗的谷底投射出几缕倾斜的光柱，光柱中细小的水珠上下浮沉，如梦如幻。此处远离尘嚣，清凉入骨，竟恍若置身于上古洪荒未凿的秘境之中。

栈道尽头，豁然现出一段尤为奇崛的景致：一道巨大的天然石梁横跨峡谷上空，宛如巨虹悬空，连接起两岸峥嵘的绝壁。石梁下方，河床早已干涸，裸露出被水流千百万年冲刷得圆润光滑的巨岩。这些巨岩形态各异，有的浑圆如卧兽，有的嶙峋似骸骨，它们沉默地躺在干涸的河床上，如同被时光遗弃的古老化石。我驻足凝视这片洪荒时代的河床遗迹，想象亿万年前，这里必是惊涛奔涌、巨流咆哮的所在。而如今，唯有这累累巨石，在永恒的寂静中，无声诉说那早已消逝的激流勇力与大地无情的变迁——水流早已悄然改道，只留下这凝固的河床，如大地一道干涸的泪痕，在时间中沉寂。

峡谷栈道行尽，抬头仰望，归途竟在云雾缭绕的高处。沿着湿滑陡峭的石阶向上攀登，腿脚渐感沉重。终于抵达半山腰的电梯入口。电梯倚着陡峭的崖壁垂直而立，钢铁骨架紧贴在裸露的岩石上，如同一个笨拙而突兀的附着物，攀附在巨人沉眠的脊椎上。我们乘电梯缓缓上升，脚下深渊越来越远，峡谷全景在视野中徐徐展开，愈发显得壮阔而森严。电梯隆隆作响，笨拙地提升着渺小的我们。透过玻璃厢壁俯瞰，方才走过的栈道已细如游丝，深谷成了大地上一道墨绿的伤口，我们如同被这钢铁巨物缓缓提离了地心。人力的造物在亘古的洪荒面前，终究透出一种不自量力的虚妄。

从电梯出来，仍需步行一段山路，方能换乘地面索道车返回游客中心。不料行至半途，天色骤然阴沉下来，厚重的乌云瞬间吞噬了方才的晴空。顷刻间，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硕大的雨点带着蛮横的力量狠狠砸落。雨水毫无章法地抽打在身上，冰冷而密集。山间小径瞬间泥泞不堪，无处可避。雨水顺着头发、脖颈肆意流淌，单薄的衣衫立刻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狼狈地滴着水。我们瞬间被浇透，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只得在泥水飞溅中狼狈前行，雨水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地缝补着天与地，也把我们这些误入其间的生灵，缝进了它无边的水幕里。

待索道车将我们送回游客中心，再冒雨寻到第二停车场，开车回到民宿时，我们早已浑身精湿，狼狈不堪。然而推开民宿的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洗个滚烫的热水澡，换下湿冷的衣物，仿佛卸下了一层沉重冰冷的外壳。店家端上热气腾腾的当地菜肴，食物的暖香弥漫开来，身体的僵硬与寒意终于被一点一点驱散。这寻常的温暖，在此刻竟成了劫后余生般的慰藉，让人心头滚烫。

入夜，我推开窗，湿润而清新的山野之气涌入房间。白日里那场狼狈的豪雨，此刻化作了天地间蒸腾的水汽，温柔地弥漫在夜色里。窗外，山峦的轮廓在朦胧的雾气中若隐若现，白天那道令人惊心动魄的大地裂痕——云龙地缝，此刻已完全消融在沉沉的夜与雾的怀抱中，无迹可寻。

我默然伫立，白日里地缝中那深邃的幽谷、嶙峋的绝壁、沉静的遗迹、乃至浇透我们的冰冷雨水，一时都在眼前浮现。地缝如一道深刻的伤痕，被造物主留在大地之上，然而伤痕深处，却涌动着溪流的清唱，滋长着生命的绿意，也接纳了我们这些风尘仆仆、偶然闯入的过客。它并非拒绝，而是以一种近乎严酷的方式，将自然的伟力与沧桑，无言地烙印在每一道石纹和每一滴水中。

原来大地以深邃的沉默，纳尽了人间狼狈的过客。我们湿漉漉地奔来，自以为征服了深渊；却不知那幽谷早已以亿万年的定力，将我们步履的声响、惊惶的喘息，连同那场不期而至的豪雨，一并无声地吸纳消融。地缝如一道古老而耐心的伤口，静默地愈合着所有喧嚣的造访。当我们自以为踏勘了大地深藏的奥秘时，奥秘本身却如同谷底氤氲的水汽，悄然升腾，弥散，最终将探询者温柔地裹进它无边的沉寂里——人声鼎沸的探索，终归成了被洪荒耐心抹平的一粒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