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味道——奶奶做的红薯饸饹面

韩来暑往

七十年代的粮本薄薄几页，却牵着一家人的饥饱。在那些红薯当主粮的日子里，奶奶做的红薯饸饹面，是刻在舌尖上的奢享——必须趁窝窝头刚出锅带着滚烫的热气做，那股子鲜灵劲儿，过了时辰就差了三分。

收完红薯的秋冬，奶奶总把磨好的红薯面装进粗布口袋，吊在房梁上防受潮。做饸饹面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她就往灶膛添柴，把红薯面倒进瓦盆，掺着温水揉面团。粗粝的面在她掌心翻揉，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红，直到面团变得像浸了蜜的琥珀，透着湿润的光。蒸窝窝头时，她特意多添两把火，笼屉缝里冒的蒸汽都带着甜，等掀开笼盖，窝窝头个个鼓着肚子，烫手的热气裹着红薯香扑面而来——这正是做饸饹面最好的时辰。

爷爷打的饸饹床子早被搬到灶台边，枣木架子被烟火熏得油亮，铁槽里的细孔像等着喝水的小嘴。奶奶不等窝窝头凉透，直接抓两个滚烫的放进铁槽，烫得她指尖在围裙上蹭了蹭，却笑得眼角堆起褶：“就得这热乎劲儿，压出来的面才软和。”她握住磨得发亮的木柄，腰微微往下沉，“吱呀”一声，木柄带着铁活塞压下去，窝窝头在槽里被挤得滋滋冒热气，跟着“噗噗、噗噗”，一根根圆滚滚的面条就涌了出来，带着蒸腾的白气，坠进下面的大盆里。刚压出的面条还泛着窝窝头的余温，暗褐色的表面沾着细密的水汽，摸一把能烫得人缩回手。

我早捧着粗瓷大碗候在旁边，看奶奶把热面条直接分到碗里，筷子一搅，面条根根分明，还带着压出来的韧劲。卤子是提前在灶上温着的：自家腌的白菜切得碎碎的，炝锅时扔一把刚从院里掐的小葱，爆香了添半勺水，滴两滴舍不得多放的芝麻香油，最后撒一把秋天晒的干豆角。奶奶舀一勺卤汁，“哗啦”浇在面条上，热气裹着葱香、油香和红薯的甜，“腾”地一下漫上来，呛得人直缩鼻子，却忍不住把脸凑得更近。

“快吃，凉了就硬了。”奶奶把碗塞到我手里，烫得我两手倒腾着转圈。筷子挑起来，面条还带着微微的弹性，咬一口，热乎气顺着喉咙往下滑，红薯的甜混着卤汁的咸香在嘴里炸开，粗粝的面感里藏着恰到好处的软，嚼着嚼着，竟尝出几分糯来。奶奶坐在小马扎上，自己捧着碗慢慢吃，眼睛却一直落在我脸上，见我吃得急，就掰半块刚蒸的红薯递过来：“就着这个，不噎。”

那时不懂什么叫珍贵，只知道这碗热饸饹面要趁热吃——趁热才有面条烫嘴的暖，趁热才有卤汁裹住面香的浓，趁热才能品出奶奶在粮少的日子里，把窝窝头变着法儿做成细面的巧。灶膛里的柴火还在噼啪响，蒸汽在窗玻璃上凝成水珠，我蹲在灶台边，捧着碗吸溜吸溜地吃，连碗边沾着的面渣都要用舌头舔干净。

后来吃过无数碗饸饹面，有机器压的细滑，有掺了杂粮的精致，却再没遇见过那样滚烫的香。那香里，是刚出锅的窝窝头带着的热气，是奶奶压面时臂弯里的力气，是七十年代里，一碗热饭能焐热整个冬天的踏实。如今想起，仿佛还能看见奶奶弯腰压面的背影，听见面条“噗噗”落进盆里的声响，那股烫嘴的甜香，总在记忆里冒着凉不了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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