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建——只要你敢画

大隐堂主

我动员过很多平常不画画的人画画。假如你没有画过画，一开始看那种很写实的字画，你会很惧怕。就像唱歌，突然听到人家唱美声、唱歌剧，你就觉得这事跟你没有关系。我在北京认识一个女孩，父亲是一个资格很老的画家，画很写实的画，她从小看他画画，一点感觉都没有，父亲拼命叫她画画，她也不画，觉得没意思。后来学编剧，大学毕业以后，她突然看到我画这种画，她就觉得自己应该也能画，后来很快就画得很好。

很多人最初看到的画就是很像的，很写实的，就觉得跟自己没有关系。而我的画，不管油画还是国画，很容易让一些原来没有画过画的年轻人觉得：这种画我也能画。现在我的画展出时，还会有人在留言簿上或者网上跟帖写：这样也叫艺术家吗?这样的画这么容易画，艺术好像太简单。其实他们说的没错，有些画是很简单，只要你敢画，就可以画。就像去卡拉OK唱通俗歌曲，只要你敢唱，就可以唱。我的画里面加进了很多通俗的因素。历史上不管古今中外，很多大师也有很多极简的因素，所以这些画按道理说，技术上的难度不是很大，它没有把画画和不画画、专业和非专业，筑出一道很高的墙，很多人可以跨进去。中国传统的文人画就包含着这种因素。

大部分人小时候对画画都有过兴趣，只是被这种难度吓倒。你把这种难度去掉，鼓励他从相对比较简约、比较直接的途径进入。我觉得，这条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走，但是有很多人是可能走的。就像唱歌一样，卡拉OK制造了很多歌手出来，要是只有唯一的美声唱法，大概不从三岁去进行一种特别艰苦的专业训练，就很少有人能唱歌。所以我觉得现代艺术有个很强的特点：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更接近。

现在有些教学模式比较刻板，不太容易启发学生的兴趣。我采用的这种绘画的学习方式，从一开始自己的创造部分就可以加进去，不完全是一种技术学习。绘画，也包括现在通俗歌的唱法，其实是激发你身上原有的一些很美的冲动，所以就会觉得有意思。

带一个学生，你拼命教他技法是没有用的，因为在艺术上，纯粹的技法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所有的技法其实都跟情感有关系。而我们在教学中，过多地把技法分解成一些纯技术动作，这是没有道理的。实际上你得把游戏整个介绍给他，告诉他这个游戏有哪些部分。比如说有一些完全靠技法，或者技法比重特别大的，像古典绘画。古典绘画里有很大一部分实际是完全把自己的技术卖给人家当饭吃，比如你是一个公爵，是一个王室成员，你在养着我这个宫廷画家，其实我自己的情感基本上没有加进去的余地，我在揣摩公爵的情感，我的技法就是当你的手。比如要画一个女人、一个神仙、一个英雄，要画得很像，必须完成这件事情，完全是在替人家工作，这样的工作基本的含量就是技法。因为公爵不会画画，就会对技法有一种无限的要求，反正是别人画。这个不像，要再像，还要更像，实际是在替人家完成。

现代艺术是表达自己的情绪，除了像不像以外，还有别的东西加进去。比如说我给学生看很多画册，就等于在介绍给他，这个游戏还有哪些范本，你看这些人的画，不是完全的技法。其实单从技法上讲，难度并不是很大。为什么说塞尚是现代绘画之父，正是在他的作品中让这样的情绪变成一个很完整的作品，启发了后来人。把这些东西介绍给他，并不是说让他去临得完全一模一样，其实他也没有这个能力临得一模一样，只是启发内心的一种感觉，原来画画是可以这样瞎画那样瞎画，原来这个游戏有很多玩法。这样，他内心的一些自己的审美情绪就会启发出来，就会打开。我觉得这是吸收了现代审美情绪的现代艺术游戏的好处的一种教学方法，可以让学生都看到这些东西，知道原来不仅仅是一种方法，各种方法都是可能画好的。这样就会选择自由一些，自己也觉得玩这个游戏更加舒服一些。

我觉得，十个人里面最起码有两三个天生就画得不错，你只要给他好的环境，把好的东西介绍给他，他就有可能画得很好。但三个人到最后当画家的那个人可能是刻苦型的，就是发了疯要画的人才能出来。

所谓老师不是在教学生什么，而是因为你经验多一些，做这个工作时间长一些，靠你的经验把一个学生身上原来有的好东西激发出来，如此而已。他原来身上如果没有，你也教不会。他身上如果原来有，就要把它激发出来。就像一个乒乓球教练去指导一个运动员，可能那个教练自己没拿过世界冠军，但是他能指导那个运动员拿世界冠军，其实他也没有教他怎么打，只是在讲比如说再坚强一点啊，再变化一点啊，那个运动员处在脑子发昏的时候，被教练讲一下脑子就突然清楚一些，实际是把他自己身上的东西激发出来。

我觉得对每一个人来说，随着进入绘画这个游戏的越来越深，就应该更自由地、更有能力地表达自己，主要就是表达自己表达得好就行了。找到一条自己走的路，就可以了。

在当代中国画坛，像朱新建这样公然声称以“快活”为自己的艺术原则的画家恐怕绝无仅有，这也注定了他的备受争议。大凡自觉有一点才气的画家，抑或致力于主旋律、宏叙事的画家、都会有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神圣感和使命感，严肃而正经地从事着艺术，不敢有些许的懈怠之心，更何谈以“玩”的游戏心态从事艺术。但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朱新建与所有“正统”的画家、有神圣使命感的画家拉开距离，走着一条自甘堕落的路。如他所说，“假如你想玩一种游戏，只需要你自己一个人参加，那么不妨画画儿。玩得上了瘾不想再做别的事儿了，就堕落成了画家”。而他自己则“沦为‘画家’日久.挣的钱糟蹋完了，承蒙抬的举和挨的骂也渐淡忘了，所剩只是在画画的时候还存一份快活，闲来想想，足矣”。

朱新建的智慧就在于他悟透了所谓“艺术”这个东西。他想了乏所以要画画的许多种理由，但“算计卖钱的要参加什么大展准能吓唬人的，应酬、奉命的等等都不能算在内”，而只有“为自己画着玩的”、“自己能画得快活”的，才能算是画画压有的目的。这正符合一位西方学者说过的一句话“艺术家创造艺术不是去拯救人类，而是去拯救他自己；”然而，许多人画了一辈子画都没弄明白这个道理。

朱新建所取的这种游戏艺术的态度也是他一贯持守的生命态度。这种真实又真诚的表白，不只来自他对艺术的认知，也来自他对生命的理解。它构成朱新建的一种基本的生命态度和价值观念。这种生命态度和价值观无疑是建立在人本主义的立场上。因此，他是一个没有被许多外在的虚荣所诱惑的很本真的艺术家。他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活得轻松而坦荡，没有那么多的使命感和精神负担，也少了许多伪善和道貌岸然。

按说，朱新建的题材无非是一些闺房式的闲情逸致，文人式的拈花弄月，既不会惊天动地，也无伤大雅。然而，在他80年代初露头角的时候竟引来那么大的冲击，几个小脚女人竟会招致偌大反响，甚至说他画的是“封建糟粕”，足见他的那些率性而为、散淡不经的画作具有极强的文化针对性。面对一个不懂得尊重自然尊重人性的社会朱新建在艺术上的率真与坦荡反而被看作是诲淫诲盗抑或大逆不道。

因此，朱新建虽然不是英雄之辈.但却不缺少又化批判的勇气。他敢于大大方方地宣扬他的“快活”理论，无休无止地画他的美人图，不必脸红地宣称他的爱美（人）之心，将别人羞于谈论的东西受成最正常的人生况味。他甚至无耻地在画上题“洒金屑作两尺小画，携美人住五星酒店’’这样的诗句。你尽可以说他是个好色之徒，但他从不曾以道貌岸然的伪善面孔出现；你尽可以不赞成他的这种生活态度，但你无法诋毁他作为一个人的坦荡胸襟。仅此一点，他就比那些蝇营狗苟、偷偷摸摸，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的人不知高大多少倍。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保持了一份应有的敏感和真诚；作为一个人，他活得自在，活得真实，活得坦荡，他无法不快活。

朱新建画了20年的《美人图》，虽然他也画《英雄图》《罗汉图》什么的，甚至也画了许多山水、花鸟，但终不及他的《美人图》更具个人特色，也更有情调。也由于他画的美人既感性又性感，因此，谈论朱新建的艺术，就无法离开“性和色情”这样的话题。而也正是他的艺术触及到这个很少被公开谈论的话题。才构成朱新建的艺术挑战社会禁忌的突破口。

按照美国学者卡米拉帕格利亚在《性面具》中阙释的观点。宇宙的自然力是主宰一切的。而宇宙的自然力也包括人类自身内在的自然力。性（sexuality））与色情（eroticism）是自然的重要构成部分”，“是自然与文化错综复杂的交点”，是“自然联系人类精神产品的纽带”，因此也是“艺术探索的永恒主题”。在此意义上说，“所有的文学艺术，究其本质都是反正统、反权威，也是反道德，主张颓废的”。而社会是什么？“社会是人为的结构，是防御自然的力量。没有社会，我们将在原始的未开化的自然之海上承受暴风雨的颠簸。社会是对我们不光彩地被动顺从自然这世代相传的方式进行削减的一种体制，我们可以逐渐或突然地改变这些方式，但是任何社会的变化都无法改变自然”。在此援引的这个理论，正是我们认知和讨论艺术中的性与色情”的基础。在卡米拉来看，自然力或者说人的本性一从本质上讲，是阴暗混沌盲目神秘的，也是残酷和冲动的。因此，艺术就成为“自然的梦魇同清醒搏斗的形式”，因为“它被永久运动的机器——自然所捆绑”。卡米拉说，“性是恶魔”，而‘‘色情是魔鬼出没的王国，它是为社会所不容的、可诅咒和死满魔力的地方”。而弗洛伊德所说的“潜意识”就是一个恶魔的王国的因为人的身体内就“负载着这个恶魔的意愿，直到永远。多数人由于受道德伦理戒律制约而隐瞒这个恶魔的存在，仅仅在梦中与它相遇，睡梦之中他们遽然遗导自己清醒时的状态”。所以，“人类是仅有的意识观念纠缠着动物本能的造物”。

纵观古今中外伟大的又学艺术作品，能够成功避开性与色情的并不多见。究其原因就在于很难将性与色情从艺术中分离出来。这些“永恒的力量”在社会准则之下或之外运行就如杰弗里•哈特曼所说“伟大的艺术总是位于黑暗姐妹之侧，诅咒上帝及色情作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无法把朱新建的《美人图》排除在学术探讨的边界之外，而且还不得不承认，那些慵懒、闲散和顾影自怜的一个个“美人”所具有的学术价值。朱新建笔下的“美人”是彻头彻尾的男人的杰作，是一个敏感的男性艺术家借助水与墨在笔与纸的相互触摸中产生的杰作，是完全按照他作为一个男性个体的审美理想塑造出来的女性形象。这些美女们，一个个作为被书写、被玩赏、被意淫乃至被“消费”的对象，注定会遭遇到女性主义的辛辣批判，但这个遭遇也正好反证了朱新建的男权话语藉以生成的语境。在这个具有上千年传统的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女性始终处在一个被对象化了的“他者”的地位。这个不争的事实也凸显在朱新建的艺术中，但却不能因此而对朱新建《美人图》的艺术价值提出质疑因为艺术中所反映出的思想倾向和艺术本体的价值是两个问题。无论从何种角度或立场对朱新建的艺术进行批评，都不会影响到他作品本身所具有的艺术价值因为还没有谁能对一个“美人”做出如他这祥富有感觉的描述。仅此一点，就足以使他立于不败之地没有谁能够把他击倒。

朱新建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画家全面的素养和深度，他通过他的人物画山水画花鸟画传达给我们一种信息，真正的画家应该是什么样子。稍有些判断的人都会发觉，当下画坛的突出的现象之一，所谓的画家只是掌握一点基本技法的画匠而已，他们笔下的东西只是一些不断重复的行活，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当代画家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朱新建是个例证，他的敏感，他的锐利，他的广博，都是少见的，一直在孜孜以求攀登他的目标，他可以深入谈论传统，深入谈论艺术现状，深入谈论某些艺术理论问题。

我们经常说，画如其人，文如其人，其实这到这一点难上加难。朱新建的生活状态与画画实践是天衣无缝的，而朱新建即使画两只鸟，也蕴涵或透露些许色情成分，所以我说，心里有画面才有，什么人画什么画。色情在这里并非构成道德意义的符号，而是指趣味的外延，是一种人生观背后的东西。另外，朱新建的用笔用墨已臻完善，造就了一套完整的趣味系统，并将笔墨与造型的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他的人物画作品往往兼具写实和写意的特点。他善于捕捉人物的神态和表情，并通过精细的线条勾勒出形体的轮廓，使得人物栩栩如生。他对光影的处理也非常出色，通过灵活运用明暗对比，给予画面更加鲜明的层次感。他擅长表现人物的服饰、头发以及身上的纹理，每一处细节都被他精心描绘，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真实而立体。画面布局也十分考究。他善于运用空间的划分和平衡，使得人物与背景、前景与后景相得益彰。他善于运用色彩的对比和渲染，使得画面更加丰富多彩。可以这么说，朱新建的作品在任何场合都能够被一眼看出，他的独特性和图式化确立了他在当代画坛不可动摇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