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雾锁天都未相逢

峰哥

　　五时的闹钟刺破梦境，妻子揉着眼睛抱怨困意，我却顾不上安抚，匆匆洗漱间已听见窗外的星子在晨雾里簌簌落尽。五点四十分驱车上路，四十分钟后便至汤口镇。原想导航至更近的停车场，却见交警设卡如雁阵，指引车辆汇入"黄山景区南大门立体停车场"。驶入时，金属栏杆升起的声响里，竟还有大片空位在晨光中泛着冷白，这意外的宽绰倒让悬着的心落了半寸。

　　黄山对摄影人的礼遇早有耳闻，验票时果然免了门票。原以为交通票不免，便提前网购了上行索道票，却不想此票也可以免。验票员瞥见证件后即刻登记，笑言三日内退款到账。未及午后，手机便叮咚一声提示到账，这份利落倒比山间云雾更让人熨帖。

　　始建于明嘉靖年间的慈光阁，如今已是黄山索道入口。万历帝御笔亲题的“护国慈光寺”匾额，为这喧嚣的登临起点平添了几许古刹禅韵。

　　进山时，细雨初沾，石阶温润如墨玉。缆车扶摇而上，视野渐次被白雾吞噬，揉作混沌的团影。唯余近旁松针悬垂晶莹水珠，在灰蒙底色中倔强刺出几簇墨绿。

　　原道七时未至可避人潮，孰料主道上已是摩肩接踵，通往迎客松与光明顶的路径寸步难移。雾霭中，红黄绿蓝的雨伞雨衣攒动明灭，鲜艳夺目，恍若金庸笔下五大门派正星夜兼程，奔赴光明顶之约，竟成了烟雨黄山别样的风景。

　　穿栈道，越天梯，四顾茫茫。但见人潮在细雨中蹒跚成蜿蜒玄龙，脚下深渊尽隐于浓雾，唯余咫尺之遥的黄山松，于混沌中傲立苍翠，妆点着眼前这流动的画卷。

　　烟雨织就的素绡漫卷山峦。迎客松倚青狮石破隙而生，虬枝舒展，缀满琼珠，在氤氲水汽间若隐若现，如一位热情的主人广袖舒展，揖迎八方宾客——这雨雾迷蒙，反比晴空朗日更衬其三分仙风道骨。此松独步千年，身姿矫健，冠绝“黄山十大名松”之首，名列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冬雪“五绝”，素有“国宝”、“天下第一松”之誉。

　　此刻松前水泄不通，攒动的人头竟令这千年古松显出几分窘迫，料它千载轮回亦难料想，会有万千凡俗拜谒于虬根之下。

　　八时许，于玉屏楼宾馆啖罢七十八元一位的早餐，酥饼佐以窗外翻涌的“云海”囫囵入腹，倒也凭空生出几分攀援的底气。光明顶的征途却恍入太虚幻境——十步之外天地尽墨，唯余前人背影于浓白中影影绰绰，足下石阶苔痕幽深，似在低声叹息。

　　绕过莲花峰脚，遥望云端山影绰约，再看眼前奋力攀援者与“溃退之兵”交织，终是放弃挣扎，随一线天方向的人潮洪流，被裹挟着涌向光明顶。此路行得跌宕，三步一滞，五步一停，快门声不绝于耳。

　　甫出“一线天”隘口，云隙忽裂，金光如剑刺破沉郁，山野间竟悄然悬起一弯虹霓。阳光驱散山中沉闷，激起人群欢呼，层峦叠翠亦随之鲜活起来。

　　八亿载地质史诗在脚下铺陈：峰林峥嵘，冰蚀遗痕，花岗巨岩、幽邃洞府、泉潭溪瀑姿态万千；岩壁肌理镌刻着亘古沧桑，嶙峋山体袒露雄浑筋骨，栈道旁雾中偶现的黄山松，以一抹苍翠点染粗粝岩骨。“黄山画派”的淡墨遗风，仿佛正以天地为纸、松云为墨，挥洒出磅礴长卷，令人顿悟“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之叹。

　　“光明顶尚余几程？”“六大门派安在否？”金庸笔下那场围攻光明顶的江湖盛事，虽非此山传奇，然“光明顶”三字，却成了此刻万千凡夫俗子向上跋涉的无声号角。

　　终抵光明顶，四顾唯余茫茫云海，目之所及皆被白雾温柔囚禁。平台之上，旅人席地小憩，“光明顶”石碑前长队蜿蜒如蛇。或许，只为在这方石刻前留驻一刻影像，便是支撑无数疲惫身躯攀越千阶的动力。

　　黄山七十二峰罗列，“三十六大峰，三十六小峰”拱卫，主峰莲花巍巍1864.8米，与光明顶、天都峰鼎足而立。玉屏、白云、北海、松谷、云谷、温泉、梦幻诸景区星罗棋布，吾辈浮光掠影，只能于有限辰光中略窥一斑。

　　下山步履更显艰辛，纵有护膝加持，双腿亦如灌铅。路标所示“飞来石”方向，唯余浓雾翻腾，形迹杳然。

　　妻子欲探西海大峡谷之幽，却被工作人员婉劝：“此等天气，纵入谷底亦是徒劳，三四时辰恐难辨路径。”她犹疑探身谷口，唯见雾浪奔涌如沸，终是怅然折返。

　　行囊中冲锋衣、抓绒衫、雨披随步履窸窣作响，虽着短衫，脊背早已汗透重衣。午后山风骤起，匆匆披上冲锋衣，却难抵寒意侵骨，终是负了这一身辎重。

　　途经险陡处，举步维艰，抬眼却见挑夫们背负如山重担，弓腰屈膝于石阶间一寸寸挪移。扁担深勒肩胛，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似应和着黄山雄浑肌理下深沉的脉搏跳动。

　　若问此行黄山风物何如？满目唯有弥天云雾，光明顶亦在混沌中失了形骸。然则这一路的熙攘奔突、汗水交织、与云雾山峦的无声角力，反倒成了记忆深处最为清晰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