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圆的烙印

英雄儿女

——那些年少懵懂的记忆（四）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饥饿，像一张无形又沉重的网，笼罩着农村的每一寸土地。庄稼人挂在嘴边那首辛酸的歌谣：“庄稼汉，苦又苦，吃完年饭盼端午，端午过了等七月半，七月半不算还有八月节”，每一个字都带着对温饱最原始的渴望，沉甸甸地砸在人们心上。 那时的我，掰着手指头盼过节，不为别的，就为母亲总能在那贫瘠的日子里，像变戏法似的，从灶膛灰烬里扒拉出一点甜美的念想。母亲是村里公认的巧手，田间地头不输男人，灶上更是了得，村里红白喜事总少不得请她去掌勺，那缭绕的香气，曾是我童年最向往的远方。 时光的河流冲走了太多的往事，唯独关于汤圆的记忆，却如同老榆木上刀刻斧凿的深痕，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在岁月的冲刷下愈发清晰、深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痛感。 在我的家乡，汤圆是年节里不可或缺的符号——正月初一、七月半、八月十五，那白胖圆润的身影总能如期而至。如今超市冰柜里，各色汤圆琳琅满目，唾手可得，可每当我看见那些白生生的圆团子，四十年前七月半那碗汤圆的灼热气息便会猛地窜上喉咙，带来一阵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刺痛。 那是一个四十多年前的七月十五。母亲如同往年一样，提前几天就翻出家中珍藏的、为数不多的糯稻。我眼巴巴地央求她挑满筐去碾米，多做一些。母亲笑着轻轻拍着我的头：“傻孩子，少吃多有味，多吃就没味了。”那时的我，懵懂无知，哪里懂得母亲笑容背后沉甸甸的无奈？生产队每人每月那四十斤稻谷，母亲把每一粒米都在指缝间精打细算，稍有差池，饥饿便会无情吞噬我们。天刚蒙蒙亮，母亲就将那金贵的糯米倒入大木盆，一遍遍淘洗，浑浊的淘米水渐渐变得清澈，映着母亲专注而忧劳的脸庞，糯米粒在清水中沉浮、浸泡，吸吮着希望。 打米浆，是做汤圆最耗力气的活。沉重的石磨，像一头沉默的老牛，等待着被唤醒。我是母亲最得力的小帮手——母亲佝偻着腰，用尽全身力气推着磨盘，沉重的石磨发出“吱嘎、吱嘎”声，缓慢而艰难地转动。我的任务，便是用小勺精准地将糯米和水喂入磨眼。这活儿讲究极了：准——每一勺必须不多不少，一半糯米一半水，水多了，磨盘空转，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米多了，磨盘纹丝不动，如磐石般沉重；快——磨盘转动一圈，我那小勺必须像燕子抄水般迅捷地添上一勺；稳——心不能急，手不能抖，否则珍贵的米粒便会飞溅四散。母亲咬着牙，汗水顺着鬓角滑落，背脊的衣衫很快洇湿一片。洁白的、散发着生米清香的米浆，如同母亲无声的汗水，从石磨的齿缝间汩汩涌出，沿着边缘的沟槽，缓缓流入盆中，汇聚成粘稠的希望。 米浆磨好，母亲拿出最干净的屉布，裹上干爽的灶膛灰，小心翼翼地覆在米浆上，再用沉重的锅盖紧紧压实。灶灰贪婪地吮吸着水分，时间在挤压中缓慢流淌。几个小时后，那湿漉漉的米浆终于凝聚成一块可以揉捏的面团。母亲在簸箕上均匀地撒上薄薄一层干面粉，手指灵巧地抠起一小团湿糯的面团，在掌心飞快地搓揉。一个个浑圆、雪白的小团子，像初生的珍珠，滚落在簸箕上，列队等待着沸水的洗礼。 在母亲搓汤圆的当口，锅里的水已开始加热。我蹲在灶膛前，小心地添着柴火，火光跳跃着映红我焦灼的小脸。母亲搓完了最后一个汤圆，锅里的水也正好“咕嘟咕嘟”翻滚起大泡，热气蒸腾。我紧挨着母亲，踮着脚尖，脖子伸得老长，眼睛死死盯着锅里翻滚的水花，嘴里像念经似的数着：“1、2、3……” 还不忘急切地催促：“姆妈，快下！多下几个！”母亲看着我这副馋涎欲滴的模样，嘴角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却分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酸：“好，好，多下点，管够。”雪白的汤圆纷纷滚入沸水，瞬间沉没，又被气泡温柔托起。盖上锅盖，那“咕嘟”声便成了世间最美妙的乐章。我捧着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围着灶台团团转，一声声追问，带着哭腔：“姆妈，好了没？能吃了不？给我多盛几个吧！”母亲掀开锅盖，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也模糊了我眼中那份深藏的苦涩。 汤圆终于出锅了！我几乎是扑上去，将碗塞到母亲手里。六个！母亲在我碗里放了六个滚烫的汤圆！我哪里还顾得上烫？抄起小勺，迫不及待地舀起一个就往嘴里塞。那极致的滚烫瞬间包裹了整个口腔，像一块烧红的炭！我烫得龇牙咧嘴，口腔本能地想将它吐出，可舌尖尝到的那一丝丝甜糯的滋味，像魔咒般让我死死含住，狠心一咽！就在那滚烫的圆球滑过喉咙的刹那，母亲急切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慢点！当心烫……”话音未落，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喉咙深处猛然炸开！我惨叫一声，手里的碗“咣当”摔在地上，整个人蜷缩着滚倒在地，像被抽掉了筋骨，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哭嚎和翻滚。母亲一个箭步冲到水缸边，瓢都来不及拿稳，直接用碗从缸底舀起满满一碗冰凉的井水，冲过来一把抱住我颤抖的头，几乎是撬开我的嘴，将那救命般的凉水灌了进去！冰与火的猛烈撞击，让疼痛稍稍退潮，只留下喉咙深处一片火烧火燎的麻木。 自那以后，汤圆在我心里种下了一片阴影。每次看见它，那灼热的痛感便会幽灵般从喉咙深处钻出，提醒着那刻骨铭心的一刻。每逢佳节，家里飘起汤圆的香气，我宁可捧着一碗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也绝不碰那白生生的圆团子一口。 如今的世界，便捷得让人恍惚。城市乡村，节日平日，只要你走进任何一家超市，冒着冷气的冰柜里，纯白的、紫黑的，实心的、流心的，芝麻的、花生的、水果的……各式各样、价格低廉的汤圆，像列队的士兵，任人挑选。亲手推石磨、沥米浆、搓汤圆的日子，早已湮没在时光的尘埃里。当年那个为一口汤圆烫得满地打滚的馋嘴男童，如今已步入知天命之年。 四十年光阴流转，人世间沧海桑田。然而，那滚烫汤圆烙下的印记，却如同熔岩冷却后凝固的疤痕，深深嵌在我的记忆深处，抹不去，消不掉。那不是简单的食物记忆，那是饥饿年代刻在生命底片上的一道灼痕，一个关于贫瘠、母爱、渴望与疼痛的永恒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