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线（十二）假药案（下）

行者

文字：行者

美篇号：40938492

图片：网络

八月江州，立秋已过，但这座长江下游的城市依然被酷暑牢牢掌控。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热。

江海市法院的审判庭内，黄兵、邢红艳的宣判正在进行。市县两级药监部门的相关人员默默坐在旁听席，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

审判长洪亮而冰冷的声音在法庭回荡：“被告人黄兵，身为高城县药监局稽查科科长，在假药已致人死亡的重大案情发生后，竟轻描淡写地出具结案报告，仅对相关人员处以罚款了事……”

当“人命”、“轻描淡写”、“罚款”这几个刺耳的词语连续砸下时，旁听席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和议论。审判长不得不重重敲击法槌，厉声喝道：“肃静！肃静！”

“......黄兵收受相关人员价值数百元的土特产，利用职务便利，另受贿人民币三万五千元......本院判决如下：被告人黄兵犯放纵制售伪劣商品犯罪行为罪、受贿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宣判声落，黄兵身体猛地一抖，瞬间泪如泉涌，头颅深深地耷拉下去。不过数月，四十出头的他，原本乌黑的头发竟已大片斑白，仿佛被这场灾难一夜抽干了生机。

‍审判长的声音继续：“被告人邢红艳，在查处假氨基酸案件过程中，收受被调查对象财物，徇私舞弊，对依法应追究刑事责任的违法行为人仅作出没收违法所得并处罚款的行政处罚，以罚代刑，放纵犯罪……犯徇私舞弊不移交刑事案件罪……鉴于其认罪态度及部分情节……免予刑事处罚。”

邢红艳僵硬地站立着，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她脸色惨白，目光空洞地直视前方，仿佛穿透了法庭的墙壁，看向某个虚无的深渊。这个事业心极强的女人，担任副局长以来，是连续多年的稽查先进标兵、三等功荣立者，曾带领高城稽查科攻坚克难，办理疑难案件无数，稽查考核连年稳居江州市第一。

她是出了名的工作狂，手术后没休息几天就带病返岗。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两年前那个在她看来“普通”的假药案，竟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葬送她的政治生命，甚至险些将她推入牢狱。此刻，百感交集，不甘、屈辱、茫然、悔恨……种种情绪在她僵硬的躯壳下激烈冲撞。也许她心中只剩下无声的呐喊：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至此，带着浓重悲剧色彩的“腊八假氨基酸案”，在令人窒息的沉重中落下帷幕。

三天后，郝然桌上的电话再次响起，孙志宏的声音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郝然，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推门进去，孙志宏正背手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出神。

‍“郝然，”他转过身，神情严肃，“你马上起草一个《办法》！把假劣药品行政案件中，所有涉嫌犯罪、必须移送公安的情形，一条条、一项项，清清楚楚地梳理出来！形成指导性文件，下发各县局。

‍“目的就一个：绝不能再发生类似的渎职案件！”

郝然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难题又来了！我的孙大局长唷，黄兵、邢红艳栽的跟头，根源哪里是纯粹的业务不熟？即使没有受贿那一节，也是执法理念扭曲、程序意识淡漠、外加考核指挥棒下的畸形选择啊！一个市级局的《办法》，能僭越法律去“创造”移送情形吗？

此刻，他深知简单的回绝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激化矛盾。他压下心头的疑虑，平静地应道：“好的，孙局，我马上去办。”

回到512办公室，搭档洪兰得知任务内容，惊得瞪大了眼睛：“郝处，这……这怎么行？我们是市级机关，怎么能对法律规定的犯罪构成要件做界定和解释？这越权了啊！”

郝然苦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我何尝不知？姑且……先把《刑法》、《药品管理法》、最高检公安部关于行刑衔接的司法解释、立案追诉标准里，所有涉及药品犯罪、需要移送公安的情形，分门别类，原原本本地罗列出来，汇编成一张详尽的清单。

“后面再加点强调依法移送、规范程序、加强监督之类的原则性要求。弄成个《通知》形式吧。看看能不能……先交个差。”语气里满是无奈。

第二天稿子送到孙志宏那里，果然引来强烈不满：“郝然，这不行！太单薄，太泛泛！我要的是具体的、可操作的、能指导一线执法的情形梳理！拿回去，重写！”

郝然也不争辩，默默拿回稿子。几易其稿，他小心翼翼地试图在“依法”与“具体”之间寻找平衡点，但始终无法让孙志宏满意。

错误的命题，如何能写出正确的文章？郝然心底甚至存了一丝侥幸：或许这样来回打磨，能消磨掉孙大局长的执着？

事实证明，郝然想错了。

几天后，孙志宏再次召见，语气斩钉截铁：“这样改来改去不是办法。开个座谈会！专题讨论移送情形问题！哪些人参加，我亲自点名。地点……就放在高城局！” 这个地点选择，本身就带着强烈的警示意味。

高城局的小会议室里，孙志宏亲自主持座谈会。他开门见山，直接定调：“法规处弄了几稿，我不满意！肯定不行！”

他环视在座的市局相关处室负责人和各县局稽查骨干，语气不容置疑，“今天，必须集思广益，梳理出几种明确、具体、必须移送公安的情形来！要能直接指导办案！”

郝然平日对孙志宏在基层面前轻易否定处室工作的武断作风就颇有微词，但非原则问题，他总以维护领导威信为先。然而这次不同，法规处若真按此要求出台文件，无异于自毁长城，触碰了法律底线。

当孙志宏话音刚落，示意大家“畅所欲言”时，郝然第一发言。他声音不高，但清晰沉稳，带着法规处长应有的分量：

‍“孙局长，各位同仁。法规处前几稿，完全是遵照现行法律法规和司法解释，对涉嫌药品犯罪、应当移送的情形进行的忠实梳理。我们作为法律监督部门，出台的任何规范性文件，不能法外创新，合法性是生命线，是绝对不能逾越的红线。”

‍他目光扫过全场，“如果大家认为我们梳理的清单有遗漏，或者对法律的理解有偏差，我们非常欢迎、也非常需要各位的指正和补充。”

在座的都是江州药监稽查条线上的骨干，对药品法律法规的精熟程度毋庸置疑。孙志宏那明显外行的要求，大家心知肚明。若在平时，这样的讨论多半会是一团和气的颂歌。

‍然而，“高城之殇”就发生在眼前，血淋淋的教训犹在，两名优秀的同行因此身陷囹圄，整个系统蒙羞。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为什么偏偏是“红旗局”出事？

出乎孙志宏的意料，与会者竟然异口同声地强调：“行刑衔接是高压线，绝不能松懈！”

紫石县局副局长何华，这位曾在检察院工作过的法律科班生，言辞尤为犀利：“是否涉嫌犯罪、是否应移送，其具体情形只能由法律和司法解释来界定！我们基层能做的，就是严格依法执行，绝不搞变通、打折扣！也不能变相加码，无中生有。总之只能照搬而没有自由裁量的空间。”

他话锋一转，直指核心，“我斗胆建议市局党组，在今后对基层局的考核指挥棒上，稽查罚没款和案件数量的权重……是不是应该调整？不能过分大了！” 这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水面。

孙志宏明显一愣，没料到意见会直接指向了局党组的决策层面，指向孙志宏自鸣得意的程序化管理的重要的内容。

而这句话，恰恰也是郝然憋在心里许久却找不到合适机会说出口的！他立刻抓住时机，接口道：

“何局说得切中要害。如果考核的重心不是过度聚焦在罚没款数字上，如果更强调程序的规范、风险的防范、移送的质量，那么邢局当年或许就会在移送公安这件事上多坚持几分原则，哪怕只是留下一纸正式文书作为凭证，也不至于陷入今日无法自证的困境，酿成悲剧。”

他的声音带着痛惜，也带着对机制的反思。

孙志宏罕见地没有打断，也没有反驳。他听着，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微展，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头微微点着，又似乎不完全是在赞同。

良久，孙志宏缓缓靠回椅背，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他扫视全场，最后竟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带着点自嘲的笑意：“嗯……今天的讨论，效果……比预期的还要好。说明我挑选来开会的人，是真懂行，真敢说。很好！”

这是郝然听到的孙大局长最具有“领导艺术”的总结。他没有直接肯定谁，也没有否定谁，却巧妙地为这场偏离了他最初设想的讨论画上了一个看似圆满的句号。

那个试图“创造”移送情形的《办法》或《通知》，自然也就无声无息地流产了。

‍

散会时，天色已晚。立秋后的晚风终于带来一丝凉意，轻轻拂过汗湿的衣襟。郝然坐进回程的车里，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车窗外，高城古老的街巷在暮色中急速后退，渐渐模糊。郝然望着那远去的轮廓，心中却愈发澄澈坚定。

他再次想起初到江州局法规处任职时，与洪兰共同确立的那个处室定位：服务是底色，监督是底线。

车轮滚滚，二年前研修班上药科大老教授那掷地有声的教诲，仿佛穿透岁月，在耳边轰然回响：

“药品安全大于天！任何所谓的‘政绩工程’、‘表面文章’，在人民健康面前，都必须无条件让路！”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