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昵称：树生 美篇号：170196467 图片来源：网络）</p> <p class="ql-block">窗台那盆月季，花瓣落得花盆沿都是，像屯溪老街卖的芝麻酥糖渣子。快七十的人了，眼有点花，读诗得戴老花镜，今早翻到贺铸那首《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七个字刚念出声，楼下老张——当年一起在歙县插队的知青——遛弯经过，隔着栏杆喊："又翻你那本被梅雨泡过的词集呐？"我笑了，指尖摸着书脊上的霉斑，心里却泛起潮来，这词里的滋味，插队那会儿哪品得透？</p> <p class="ql-block">插队在徽州山区，住的老祠堂改的知青点，梁上还悬着"孝思永继"的匾额。晚上就着松油灯翻这首词，只觉得"一川烟草"写得热闹，像清明后梯田里疯长的油菜秆。愁？愁啥？愁天旱得山塘见底，浇菜要走二里地；愁采茶时手指被茶刺扎得全是血点，哪有闲功夫愁"横塘路"？现在才咂摸出，贺铸说的"不过"，哪是说人没来？是有些路，走着走着就被徽商古道的石板磨没了；有些人，想着想着就像新安江的雾，散了。</p> <p class="ql-block">就说"飞云冉冉蘅皋暮"这句，我总想起村口那棵老樟树。晚春的云，走得比挑茶篓的老乡还慢，夕阳把马头墙的影子拉得老长，墙缝里长着瓦松，青石板路上的苔藓被踩得发亮。那会儿总嫌春末闷，现在才觉出好——就像祠堂角落的老石臼，被年月磨去了棱角，却盛得住更多东西。这跟杜甫的"随风潜入夜"不一样，杜甫的雨是急的，浇得蜀地的麦子"噌噌"长；贺铸这云啊，慢悠悠的，连带着愁绪都像徽派建筑的天井，雨下不透，晴晒不干，不知不觉就洇进了木梁，你想刮都刮不掉。</p> <p class="ql-block">"闲愁"？插队那会儿听着就来气。忙着在茶山上抢摘明前茶，手上的裂口沾了露水火辣辣地疼，晚上回知青点还得用粗布缝补被荆棘勾破的裤脚，哪有闲心愁？有回跟同屋的徽州姑娘阿月念叨"为赋新词强说愁"，她正用篾刀剖竹篾编茶篓，头也不抬地说："城里人的愁，不如咱山里的笋，能炒着吃。"可现在呢？坐在小区长椅上，看人家拎着刚买的黄山毛峰经过，忽然想起阿月。她梳着麻花辫，发梢别着朵山茶花，说等队里分了口粮，要教我做徽州米馃。后来我返城，她送我到码头，塞给我一小罐自制的茶干，瓦罐上还贴着红纸剪的"平安"。这都五十年了，茶干早吃完了，可那点咸香，就像贺铸说的"风絮"，轻飘飘的，却总在舌尖打转。</p> <p class="ql-block">前阵子看纪录片，镜头扫过黟县的月沼，水面平得像知青点那面裂了缝的铜镜。我忽然明白，"凌波不过"不是人家不来，是新安江的船，早改了航线。就像阿月，后来寄过两封信，说嫁去了婺源，再后来信就断了。去年回徽州，老祠堂改成了民宿，掌柜说村里的老人大多不在了，才懂贺铸为啥把愁写成"梅子黄时雨"——黏糊糊的，像梅雨季的墙，潮了一辈子，到老了才知道，那霉斑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暖。这感觉，比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少了点痛，多了点像祁门红茶的回甘，越陈越浓。</p> <p class="ql-block">词里问"闲情都几许"，我看就藏在那些带着徽州印记的旧物里。你看我书架上那只竹编茶篓，是阿月编的，底都磨破了，却舍不得扔；你看抽屉里那枚铜钱，是在渔梁坝捡到的，上面绿锈斑斑，还能看出"康熙通宝"四个字；你看我现在喝的茶，总爱放两颗黄山金丝皇菊，像当年在茶山看到的野菊。这些零碎凑起来，不就是贺铸的"一川烟草"？看着不起眼，可压在心里，比屯溪老街的青石板还沉，带着点茶味、竹香，过一辈子都散不了。</p> <p class="ql-block">天黑前收衣服，摸到那件蓝布褂，是当年徽州老乡给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洗得发白，却总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忽然想起贺铸写"彩笔新题断肠句"，其实哪用得着断肠？日子过到这份上，愁也是暖的，就像这布褂，穿旧了，可贴身穿，比啥新衣服都熨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张又喊我下棋了，我把词页折个角，夹在那本磨掉封皮的《唐诗宋词选》里——这书还是当年从县城废品站淘的，扉页上有我用毛笔写的"1975年春于深渡"，字迹早被梅雨泡得发虚。贺铸写这首词时，说不定也像我这样，看着檐角的雨，想起些人，些事，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可就是放不下。这大概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诗吧——千年前的愁，到今天还能陪着你，像徽州老宅的天井，不声不响，却盛着一辈子的日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