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灯塔、盐粒、古老的心</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文/砚楷</span></p><p class="ql-block">青绿丝滑的苔藓,在条石接缝处肆意书写潮汐的编年史,每一簇绿都是未寄出的家书。守塔人用秃扫帚蘸着海水,将旋梯扶手擦成鲸鱼脊背的弧度。台阶上的凹陷里,据说是一位逃兵跪出的月光,如今蓄满的咸涩,足够腌渍整个秋天的蝉鸣。 </p><p class="ql-block">风暴季来临前,守塔人给透镜涂着鲸油,棉布擦过玻璃,数十海里外的渔船调转舵轮——他们看见云层裂开的光隙里神祇清点渔获时漏算的一网银鳞。老辈人说塔顶曾栖过受伤的信天翁,它用喙叩击铜钟,震落的钟声在雾天化作指引迷船的磷火。 </p> <p class="ql-block">气压计的水银柱抽搐着,砖墙内长眠着的十九世纪的契约渗出褐色的盐霜,结晶成工整的楷体:「光绪六年,黄氏船帮捐龙骨三副」。孩童们舔舐着砖缝解馋后说尝出了好几种不同年份的暴雨,以及撤退时姨太太投海时的脂粉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月的大潮夜,旋转的光束切开黑绸般的海面。鳕鱼群误将光柱当作垂直的河流,逆流而上时在塔基撞出淡蓝的淤青。守塔人收集这些发光的肿块,混入糯米浆补墙。如今西侧外墙每到子夜便透明如琉璃,映出海底沉睡的桅林——那是历代沉船在向光源献祭的骸骨。</p> <p class="ql-block">梅雨时节,水汽在塔内织就蛛网。铜质仪表盘长出绒绿的菌斑,湿度计指针在哮喘中画出浪涌的轨迹。守塔人把受潮的火柴摊在观测日志上,凌晨三点发现它们游成了发光的海蛇。最老的那本日志的扉页夹着半片1965年的虹彩云母,触碰时会响起早已沉没的渔歌号子。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八月十五,塔顶成为离月亮最近的祭坛;渔妇们奉上包着银箔的月饼,退潮时供品却化作湿润的贝雕;光束中悬浮着无数小瓷杯,波浪状的杯沿残留着隔世的海量;望远镜里月海沟壑分明,好像是守塔人掌心被缆绳勒出的命运线。</p> <p class="ql-block">废弃已久的储油池成了章鱼婚房,母章鱼将卵囊挂在生锈的输油阀上,荧光卵串像极了当年悬在塔尖的圣诞彩灯。一天夜里,池壁突然渗出新油,幼章鱼破卵的时候,五十年前的灯光竟在雨夜重新亮起;赶海人看着虚空中浮现的整支幽灵船队,朝着不复存在的灯塔致意。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新来的工程师指挥着工人师傅安装着太阳能板,工人师傅拆下铜质风向标的时候,十二级东南风突然灌入塔内,将电路图吹成记忆中久远的海葬请柬;现在旋转灯室改用齿轮与潮汐发电,月圆之夜,额外亮起的备用灯光束里掺了鲛人泪,能把浓雾照成飘散的面纱。</p> <p class="ql-block">最后的守塔人离去了,铸铁的门楣刻着海图等高线;如今海蟑螂在刻痕里繁衍,甲壳的纹路与航线完美重叠。每逢大雾,门缝便渗出带着樟脑味的汽笛声,惊醒三十海里外锚地的旧船钟。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常在冬至子夜来此,看光束如银梭织补天海裂缝。当附近渔村的婴孩诞生,塔顶玻璃会多道细不可察的裂痕;当最老的老渔夫咽气,墙体砖块的缝隙里便悄然渗出盐粒。此刻新灯塔在电子海图上闪烁,而这具石砌的胸腔里,依然跳动着用潮汐供电的,古老的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