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庐，艺术眼

砚楷诗书画

云上庐，艺术眼

图文/砚楷

暮霭沉沉，如轻纱薄雾缭绕山间，登高望远，庐山峰峦在云雾里若隐若现。横看是蜿蜒山岭，侧望却化作高耸峭壁，远近高低变化无穷。东坡那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此时竟有了灵魂般，飘荡在云海之间。我恍然彻悟：艺术的眼睛，亦如观山之眼，若困于方寸之地，所见便只是嶙峋的石，杂乱草木；唯有提升视角，方能纵览山岳的骨骼与血脉，窥见其宏大深沉的呼吸。

巨峰需要距离方能显露雄姿，美亦需距离方能被感受、被照亮。想来塞尚面对圣维克多山，并非匍匐于山脚之下，而是退守远方，让山势在视野里缓缓铺展。他将山石草木的纷繁万象，凝练为几何体的坚实结构。那色彩和线条，也并非描摹草木之形，而是直抵山魂之脉——他在距离中抽离，又在抽离中捕获了山的灵魂。范宽《溪山行旅图》，扑面而来的巨峰如天神矗立，逼得人几乎窒息。但若只近观那苍劲皴擦的笔触，不过泥石草木而已；唯有退远，让巨峰整体撞入眼帘，方能感受其吞天沃日的磅礴。视觉之距离，竟悄然转化成了精神上的崇高维度。

然而，倘若全然超脱云霄，高踞云端，则山岳又化作了地图上模糊的轮廓，失去血肉与温度。真正的艺术，仿佛于云层中系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另一端仍牢牢扎在山间泥土里。八大山人笔下的残山剩水，荒寒枯寂，孤鸟独立于枯枝之上，巨大的留白如天地无言。这萧索意境，正是他俯身贴近了亡国的剧痛，咀嚼了人间的苦涩之后，再借高度凝练的笔喷薄而出。鸟的孤眼，分明是遗民的泪凝成的宇宙晶体——贴近尘世才能收集的悲欢，被升华为穿越时空的象征。艺术的眼睛，需得既在云上又在人间，方能俯瞰江山，又能触摸泥土的温度。

艺术的眼睛既要高瞻，亦需俯察。登高之后，终究须重返人间烟火，俯身贴近那细微处闪耀的微光。米开朗基罗雕刻《大卫》时，必曾长久凝视少年肌体上每束肌肉的微妙起伏，每一寸纹理皆经上帝之手抚过般清晰。刀锋游走，仿佛能听见石头深处传来生命萌动的声响。中国工笔画家于尺幅之间，描摹草叶上露珠将坠未坠的瞬间，捕捉蝶翅上细若游尘的鳞粉。这些纤毫毕现的功夫，源自对尘世万物近乎偏执的贴近与热爱。正如古人云“一花一世界”，一粒微尘里也藏着大千——艺术，正是将俯身拾得的露珠，升腾为映照整个天空的明镜。

艺术的眼睛，终归要在云端与大地间往返不息，如织布穿梭。宋人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需先立于想象的云端，俯瞰汴梁城整体气象：城郭、河流、舟车、市井，布局了然于胸。而后，他须降落凡尘，潜入虹桥下的市声，细观酒肆招幌的纹样，船工绷紧缆绳时臂上鼓起的筋肉，妇人发髻斜簪的花饰……这无数次起落，才使画卷既有宏大叙事的气魄，又充满人间烟火的肌理。艺术家的双眼，须得如飞鸟般灵巧，时而高翔，时而低掠，在俯仰之间织就作品的经线与纬线。

晨光初透我的画室，窗棂的格子将远处山形切割成条块，犹如散落人间的片段。我凝视案上铺展的素白宣纸，它默然无声，却如一方等待开垦的天地，亦如一面映照万物的澄澈明镜。

艺术的眼睛，终究是一场没有终点的跋涉。它要求我们时而登高，在云端纵观万象，理清山河之脉络；时而又需俯身，贴近尘埃，谛听露珠滚落草尖的轻响。这俯仰之间的求索，如云层深处那只孤鸟，不断振翅，既描摹着翎羽间每一丝精微的光泽，又不忘时时俯瞰身下群山的连绵轮廓。艺术之道，是在“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迷惘里，奋力攀向“一览众山小”的了然；又是在那高处不胜寒的澄明中，心甘情愿地向下坠落，坠向人间烟火深处——只为在米粒之上，以工笔刻下整个宇宙的倒影。

飞鸟的翅膀在云层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掠过我眼前，融入窗外那水墨般晕染的群山轮廓里。我目送它，手中笔尖却已在素纸上轻轻落下一点墨痕，小小的，却如种籽初萌，像生命对世界最初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