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味道】 甜汤里的夏天

愚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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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数字：1780字

表弟拎着一兜带露的莲蓬进门时，母亲正从冰箱里取出冰镇的绿豆莲子汤。玻璃碗外壁的小水珠顺着碗沿流下来，在茶几上洇出几个湿点。“大姑，这凉丝丝的甜味，”他吸了吸鼻子，舌尖下意识往唇上探了探，那里曾被野蜂蛰得肿成圆球状，此刻仿佛还留着蜜与痛交织的余味，“跟耙齿山脚下井里镇的汤，一个样。”那缕甜味像根细丝线，猛地拽开了兄弟们记忆的闸门。

苏南的盛夏总裹着灼人的热，耙齿山脚下的村庄像被焖在陶罐里。青石板被晒得能烤熟鸡蛋，蝉鸣声撞在石头墙上弹回来，混着野栀子的甜香漫开来。外婆家的石墙爬满爬山虎，最深的石缝里藏着野蜂的家，那是我们眼里最诱人的甜。

井台边的老槐树投下浓荫，外婆一早炖好的绿豆莲子汤，装在粗瓷盆里悬进井底。吊桶绳磨得发亮，沉下去时带起“哗啦”一声水响，再提上来，盆壁凝着细密的水珠，混着槐叶的清气往鼻尖钻。我们攥着磨圆的竹棍在石头墙根转悠，“笃笃”敲着石头，惊得野蜂“嗡嗡”飞，空气里便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蜜香，很诱人。

“轻点，别惊了它们。”外婆摇着蒲扇念叨时，表弟的竹棍已探进石缝最深处。“哥！摸着软的了！”他慢慢地抽出竹棍，黄黑相间的蜂群正挂在竹节上，翅尖沾的蜜在日头下闪着光。那甜味直往喉咙里钻，他想也没想就伸舌头——“嗷！”野蜂的针已扎进上唇，痛感炸开的瞬间，舌尖却真真切切尝到了一丝甜，混着蜂针的微麻，怪得很。

我们笑得在青石板上打滚，烫得直龇牙也停不下来。他捂着嘴冲去井台，拽得吊桶“哐当”撞在井壁上。粗瓷盆刚露头，他就捧起来往嘴里灌，凉汤滑过喉咙时，槐叶的清、莲子的绵、绿豆的沙，在舌尖揉成一团甜，带着井水的凉劲，把蜂蛰的疼压下去大半。“不疼了！”他含混地喊，外婆拧了一把他的耳朵，接着就用井水浸过的马齿苋轻轻为他敷唇，“馋嘴猴，石缝里的蜜哪有我这汤甜？”

后来回石庄，老家土墙上密密麻密麻家地分布着不规则的圆洞，每个圆洞里都藏着蜜蜂，这里的蜜蜂性子要比外婆家石缝里的野蜂温顺许多。弟弟用竹棍一捅，蜜蜂就顺着棍尖往外窜。他用小瓶子罩在洞口，等外待着它飞进小瓶中。然后取出蜜蜂，拉断蜂身舔蜜，那甜浓得化不开，沾在舌尖上、嘴角边，连说话都带着黏糊糊的甜意。他觉得还不过瘾，又伸手去抓扑一只在空中飞舞着的蜜蜂，抓到后到就急不可耐用嘴咬蜂吸蜜，蜂针猛地扎进耐他的下唇，疼得他朝井台那边狂喊：“妈！莲子汤，莲子汤！要镇得透心凉的！”

母亲端来汤时，他正把嘴贴在冰凉的井沿上。下唇肿得发亮，喝汤时漏得下巴脖子都是，那甜顺着喉管往心里钻。他慢慢平静下来，“这莲子汤又解渴又压痛，真好！就是……少了点野菊花的苦。”他咂咂嘴，舌尖还在回味外婆的汤——晒半干的野菊花浮在井水里，清冽里裹着点微苦，反倒让那甜更分明，像山风拂过舌尖。

那些年的夏天，我和弟弟都在外婆家过暑。我们的裤兜里总揣着的小玻璃瓶，装着刚掏的蜜蜂，偶尔还有半块红薯干。红薯干的甜是绵密的，嚼久了粘在牙上；蜂蜜的甜是张扬的，带着野劲；只有井水镇的莲子汤，甜得清清爽爽，混着草木气，熨帖得很。傍晚回到外婆家，第一件事就是奔井台，吊桶提上来时，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惊飞的蜻蜓翅膀，都像沾着点甜。 外婆总看着我们猛喝，蒲扇摇出慢悠悠的风：“慢点，甜要品才够味。”

“现在再去耙齿山，井没了，老房子变成了厂房。”表弟舀着汤，勺底的莲子轻轻晃，“再没那种甜了。”弟弟低头喝了一口，声音闷闷的：“石庄的井也被新马路压着了，井水的凉、野菊的苦，都没了。”

母亲打开铁皮盒，“咔哒”一声轻响，三张泛黄的照片露出来。我们举着玻璃瓶笑，舌尖仿佛还沾着蜜；弟弟肿着嘴喝汤，下巴的甜汤亮晶晶的；外婆在井台边放吊桶，白头发被太阳照得像镀了层糖霜。“她走前一年还说，要把井淘干净，等你们回来喝带山风味的甜汤。” 母亲告诉我们。

窗外蝉鸣正欢，像从那些年夏天追过来的。表弟忽然说：“明年去耙齿山吧，找口老井，炖锅汤，撒把野菊花。”弟弟点头：“再削根竹棍，找一处石头墙根坐坐。”我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冰感在舌尖化开，凉丝丝的甜漫开来。恍惚间，看到外婆站在井台边，头发被山风吹得飘起来：“掏完蜂了？来喝口甜汤！”

那声音里，有竹棍敲石头的“笃笃”响，有野蜂“嗡嗡”的振翅声，有吊桶进水的“哗啦”声，更有舌尖忘不掉的甜——蜂蜜的浓、红薯干的绵、莲子汤的清，混着井水的凉、野菊的苦，漫过二十多年，还在味蕾上轻轻发颤。

这大概就是夏天该有的味道，藏在甜汤里，泡着蝉鸣与欢笑，就算岁月走得再远，舀一勺，还是当年的清清凉凉，甜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