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溪水从山涧跌下,撞进木槽,推着碓梢高高翘起。碓头悬在半空,影子沉入石臼,臼底铺着一层银箔似的月光。水声汩汩,碓身咯吱摇晃,忽地一坠——咚!月光溅起来,碎成细小的星子,附在稻壳上簌簌地抖。 </p><p class="ql-block">石臼是山岩凿成的,浑圆如满月,边缘磨得温润。春日浸透雨水的稻谷,夏日曝晒三伏的麦粒,秋霜打过的黄粟,冬雪埋过的野稗,都曾在此沉睡。碓头起落,捣开坚硬的外壳,露出雪白的芯子。碎屑飞溅时,像一场微型的雪,落在石缝的青苔、竹篾的簸箕、守夜人的衣襟。青苔愈厚,簸箕愈亮,衣襟上的白点积了又散,成了岁月里洗不去的印记。 </p><p class="ql-block">溪畔常有雾。雾从水面浮起,裹住水车的木轮。轮叶拨开水流,水珠甩进雾里,凝成露,滴在菖蒲丛中。菖蒲的剑叶割开雾气,叶尖挑着一滴水,水珠里映着转动的木轮,轮影里又藏着一弯小月。月影晃着晃着,倏忽被碓头砸中,"叮"一声轻响,散作流银淌进臼底。待碓头抬起,碎银又悄悄聚拢,仍是浑圆的一捧。捣不碎的月光,舂不烂的流水,守着石臼里的轮回。 </p><p class="ql-block">稻粒在臼中翻身,褪去金黄的壳。米芯渐露,如新雪初绽。糠皮轻扬,被风卷向竹林,竹枝筛下月光,糠皮便浮在光里游弋,恍若萤火。偶有米粒跳出石臼,滚进溪水,水波裹着它穿过石桥,流过磨坊,停歇在芦苇根边。来年春涨,苇芽破水而出,茎秆里藏着一粒透明的白,那是出逃的月光借了米身的形状。 </p><p class="ql-block">夜深时,水碓的声响格外清澈。咚——咚——山壁将声波撞回来,一声叠着一声,空谷里仿佛有无数碓头在捣月。树影匍匐在地,随声波起伏,如墨痕在宣纸上晕染。獾子钻出洞穴,竖耳倾听;夜鹭掠过水面,翅尖撩起粼粼银纹。最寂静的子夜,水碓的节奏与星斗的明灭渐渐相合。碓头落,流星划过天际;碓头起,银河垂落溪心。 </p><p class="ql-block">石臼边的木槽生了苔,墨绿与赭褐交错,像一幅陈年的地图。苔藓下埋着旧年的谷屑,被雨水沤成泥,泥中钻出细小的菌菇。菌盖撑开时,抖落几点磷光,恰似臼中溅起的月屑。菌伞下偶尔爬过蝼蛄,甲壳泛着青蓝,像一粒遗落的星空碎片。蝼蛄触须轻颤,探向石臼深处——那里正卧着一捧新舂的米,米粒间游动着月光的精魂。 </p><p class="ql-block">有人踏雾而来。草鞋踩过覆霜的泥径,停在水碓旁。竹帚扫净石沿,木勺探入臼中,舀起雪白的米粉。粉雾腾起,扑上他的眉睫,睫毛便沾了细碎的银。他退后三步,朝石臼躬身行礼,仿佛致谢一季的馈赠。臼中的月光随之摇曳,流向他怀中的陶瓮。瓮腹微暖,月光与米粉在瓮中依偎,渐渐不分彼此。 </p><p class="ql-block">鸡鸣前,雾最浓。水碓的轮廓淡去,只剩碓头起落的黑影,如巨椽在半空书写。字迹未干,已被晨风抹平。石臼里最后一捧月光被舀尽,溪水突然一静。木轮停转,碓梢垂落,臼底只剩下岩石冷硬的灰。直到天光刺破云层,凿开雾幔,第一缕日晖撞进石臼——咚!金箔与银箔交融,新的轮回又开始了。 </p><p class="ql-block">溪水从未追问石臼的年纪。石臼记得每一粒谷的来处,却忘了自己的生辰。只有岩缝的野菊知晓:当菊根扎进石纹深处,触到古老凿痕的震颤,那便是水碓最初的心跳。凿痕里积着唐宋的雨露,明清的霜尘,雨水渗透时,石缝里会飘出旧年的歌谣。调子无词,唯有咚咚的碓声应和,仿佛时光在臼中捣着自身的骨血。 </p><p class="ql-block">秋深时,村人将新谷堆成小丘。谷粒从指缝流泻,裹着阳光的温度坠入石臼。碓头捣下,金壳迸裂,米香与月光的气息一同升腾,缠绕着枫树的赤叶向天空攀援。落叶飘坠臼中,顷刻被捣入米粉,红痕渗进月白,染成一捧胭脂色的雪。村人掬起粉雪,蒸糕酿酒。糕上印着梅枝,酒液晃着月影,宴席的灯火燃尽后,石臼里仍余一缕甜香,那是月光与谷魂的私语。 </p><p class="ql-block">石臼边的世界在变迁。木桥换成铁桥,磨坊变成电站,电线杆沿溪而立,像一列沉默的桅杆。唯有水碴固执地悬在溪上,碓头起落如旧。电流带来更亮的光,却照不透石臼深处的幽暗。臼底的月光懂得藏匿,它蜷缩在岩粒的缝隙,等待溪水推转木轮。当碓头再次捣下,它便跃起,与米粉交融,附上糕饼,潜入米酒,最终回到人的唇齿之间——月光从未消失,它只是化作了人间烟火。 </p><p class="ql-block">冬至夜最长。雪掩埋小径,水碓冻成冰雕。碓梢凝着冰棱,冰棱里封着未坠的水滴,水滴中心有一点极小的亮,是凝固的月光。村人在石臼中点起蜡烛,烛泪滴入臼底,与陈年的米屑、苔泥、菌丝凝成琥珀。火光跃动时,琥珀中的碎月苏醒了,它们游向烛芯,焰心便绽出青白色的光。那光爬上雪坡,漫过杉林,整座山谷成了一只巨大的石臼,盛着天地舂捣的莹莹雪月。 </p><p class="ql-block">许多年后,木槽朽烂,碓身倾颓,溪水改道远去。石臼孤坐荒草中,臼底积满腐土,野蔷薇的根须穿透岩壁,在瓮形空间里盘绕。根须间开着白花,花瓣薄如米衣。风过时,花枝轻叩石壁,发出"咚、咚"的清响。月光淌过残臼,腐土间倏忽浮起万千磷点,如未熄的星火,如不泯的精魂——原来那臼底的月光,早已渗进大地的血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