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厌共生

葵冢

我家阳台，早已失去了往昔的繁茂，只剩下一盆两户：一株枯瘦伶仃的茉莉，还有一丛挤挤挨挨的黄花酢浆草。花盆边缘早被岁月啃噬出豁口，釉面剥落，显出灰暗的泥土坯底，如一座被遗忘的荒芜城池。曾经满眼的葱茏翠绿，如今只剩这俩老顽固，彼此冷眼相对，却又无可奈何。

茉莉那几根枯瘦的枝条，孤高倔强地向上伸展，叶片稀疏黯淡，如同旧时穿长衫的落第秀才，纵使落魄，也竭力撑着单薄的门面。茉莉每次瞥见那匍匐在脚下的酢浆草，总不由得流露出鄙薄之意——它矮小猥琐，密密麻麻簇拥一片，毫无章法可言，简直是一群滥竽充数的难民，茉莉打心眼里看不上：此物既无城府，又缺深度，活脱脱一个二赖子，稍不如意便豆荚炸毛如被踩了尾巴的猫！

酢浆草呢，也不肯轻易示弱。它密匝匝占据盆底，虽无高度，但有面积，一副撒泼无赖的盘踞之势。它看不惯茉莉那副假清高的姿态，暗自腹诽：明明瘦成了一把柴火棍，只剩在风里瑟瑟发抖，却仍固执着昔日芬芳与荣耀，呸！所以每每在泥土之下，它将根须悄悄探向茉莉的地盘，带着几分无赖的得意：凭你高洁，还不是一样困于这个破盆，同我争抢这点可怜养分？你自命不凡，何不拔根而去！

它俩就这样彼此蔑视，又彼此牵制着，在同一个狭窄的世界，熬过无数个晨昏。茉莉竭力把叶子抬离高处，仿佛要抗拒这污浊的命运；草则顽强地蔓延铺展，用没羞没燥的扩张宣告自己的实力。它们互不融合，却又奇怪地不愿失去对方——敌意，竟变成了荒芜中唯一的参照物，成了这小小天地唯一的真实。

一日，我忽记起这角落的旧事，提起水壶跑来浇灌。水流奔涌而下，茉莉细瘦的枝干被冲得剧烈摇晃，几片枯叶飘零而落。此时酢浆草却意外地挺起了叶片，努力向上擎举，无意间替茉莉承受了部分水流粗暴的冲刷。水流顺着酢浆草铺开的叶片滑落，一部分竟也温柔地浸润了茉莉干渴的根部。

茉莉在摇晃中稍得喘息，第一次发觉，这琐碎拥挤的小家伙，在阳光下居然透出几分温润光泽。那几朵纤小黄花，大喇喇绽放，像极了被遗忘的星子，一闪一闪，点缀着拂晓前寂静的天边。

此后它们依旧各安一隅。茉莉照例矜持地举着稀疏的叶子心驰神往，酢浆草照例毫无边界蔓延杂芜。只是当鸟儿偶然从阳台掠过，茉莉枝条轻颤时，酢浆草那细小的三瓣叶也会随之微微摇摆。它们未曾融合，却又在无人察觉的泥土深处，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契约。

绿痕斑驳，似乎浮动着无数市井面容：清高、卑微、怨怼、无赖…芸芸众生，渺小卑微，它们被塞进同一块狭窄地界，彼此厌烦又彼此依存，于狭隘中各自挣扎，在拥挤里相互支撑。这方寸之地，从此便拟出一幅微缩尘世浮世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