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格勒·明月的美篇

吉日格勒

《石渡行》

（吉日格勒·明月）

一九八三年盛夏，永定门车站的蝉鸣与蒸汽机车的汽笛声交织成一片混沌。我与同窗欧阳、邻室的安重，还有那个皮肤黝黑却取名白玉的青年，四人结伴前往十渡探幽。绿皮车厢里，扁担横七竖八地躺着，汗臭、烟味与烧鸡的油腻气息在闷热的空气中发酵，竟酝酿出一种奇特的醇厚。

那时既无手机，也无导航，只在车站购得一张粗劣的交通图。列车喘息着穿过华北平原，途经起伏的丘陵时，白玉突然指向窗外："云居寺到了！"地图上果然标着蝇头小字。青春意气比汽笛声更嘹亮，我们提着行囊就跳下了车。

月台上，唯见一位蓝布衫老者，手持扫帚清扫煤屑，簌簌作响。问明路径后，我们沿着田埂向北走去。八月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山路上的泥土干裂如久置的红薯干，踩上去咯吱作响。当云居寺的塔尖终于映入眼帘时，欧阳的白球鞋已经张开了口子，仿佛在嘲笑我们的狼狈相。

那时的云居寺尚未经过修缮。石阶缝隙间，野草倔强地探出头来，在风中摇曳。藏经洞前的铁栅栏森然肃立，幽暗的洞口如同古佛微启的唇，欲言又止。展室内，隋代僧人静琬所刻石经在玻璃柜中泛着冷光。《妙法莲华经》的刻痕里，千年前的凿迹清晰可见，每一笔都在诉说着无常。安重将脸贴在玻璃上，呵出的白气模糊了"如露亦如电"的字样。我不禁想，当这些石版在黑暗中诵经时，我们的祖先还在草原上逐水草而居呢。

午后返回车站，才知去十渡的列车要等到次日。白玉从裤袋里摸出半包"大前门"，我们决定沿着铁路步行。那时没有导航，问路全靠大声吆喝。一位牧羊老汉倚着枯树，烟袋锅冒着青烟："顺着铁轨走，见到河就是第一渡。"

一渡处，峭壁如刀削斧劈，拒马河在石门下蜿蜒如碧绿的绸缎，波光粼粼。我们脱袜涉水，卵石上的青苔滑如江南的泥鳅，凉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二渡河滩开阔，对岸崖壁的裂缝宛如如来五指，似乎要将这山河一把攥住。到了三渡，夕阳西斜，怪石的倒影在河面上被水流揉碎又拼合，欧阳坚称是菩萨显灵，我们笑他走火入魔。

四渡仙峰谷，溪水叮咚，如古琴余韵在石上跳跃。五渡草木葱郁，我们偷摘未熟的青枣，酸得白玉龇牙咧嘴，却仍一颗接一颗往嘴里送。六渡金沙如毯，四人并排仰卧，看云卷云舒，传饮军用水壶中最后一口水，喉间的灼热才稍得缓解。七渡岩隙如放射状经文，我们俯身啜饮溪水，沙粒在齿间轻响，竟比现在的矿泉水更为清冽，带着山野的灵气。

八渡时，暮色已将山脊染蓝，白鹭从芦苇丛中惊起，翅膀拍打声簌簌作响，在晚霞中划出银亮的弧线。九渡笔架山在月光中化作一幅水墨，朦胧而有致。我们数着枕木前行，脚底的水泡已经磨破，血水渗进布鞋，却仍说笑不停，青春的欢愉竟能抵消肉体的痛苦。当十渡的灯火在峡谷转角处明灭可见时，四人的鞋底都已磨得如纸般薄，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瓷片上。

农家土炕上，鼾声与剁草声此起彼伏，竟成了催眠曲。半梦半醒间，恍惚又见藏经洞前——那些镌刻在石头里的经文，与锁在年华中的青春，都是永远渡不过去的河流。如今高铁穿山越岭，当年走过的铁轨或已锈蚀，或遭拆除，就像那绿皮车喷出的煤烟，消散在一九八三年的晚风中了。唯有记忆，如石经般永恒，在时光的深处默默诵念着往事的经文。

后记：

欧阳在大学图书馆退休；安重从公司总工程师岗位退下后，带领几个年轻人创办了精密加工工作室；而那个皮肤黝黑的白玉，如今已在东坝开了个法式烘焙店，我去趟，真是吃出巴黎Boulangerie Brun‌面包店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