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第一部:南洋旧事</p><p class="ql-block">裴辛夷的一生有三次重要的飞行:一是飞抵河内,二是飞离大叻,再是飞往西贡。将三点连线,由北向南,几乎画出一张越南地图。来来去去,飞行弧线的另一端皆是香港。</p><p class="ql-block"> 对历史学者来说,两地的联系是船民问题,是殖民地研究。对于裴家来说,两地的联系意味隐秘的发家史。对于辛夷来说,两地的联系代表不可言说的心事。</p><p class="ql-block"> 恒生指数升至一万六千八百点新高,五星旗帜在特别行政区升起,航班落地。</p><p class="ql-block"> 第三次飞行,这是一九九七。</p><p class="ql-block"> 二十四小时前。</p><p class="ql-block"> 令比弗利山庄都自愧弗如的石澳半岛,依山而立的幢幢别墅笼罩在粉的橙的霞光中。</p><p class="ql-block"> 自然景色隔绝在厚重的绿丝绒窗帘外,单人沙发两侧的红罩台灯以昏暗的光线映亮会客厅,茶几上放置两对宋代汝窑玛瑙釉碗,色泽细润,表面有蝉翼细纹般的开片。</p><p class="ql-block"> 任何古董行家见了都要大呼:“似玉非玉而胜玉!”</p><p class="ql-block"> 陷在柔软坐垫里的男人亦心神荡漾,却不是为着眼前的藏品。</p><p class="ql-block"> 对面的女人缓缓抬眸,轻声说:“好不好?”</p><p class="ql-block"> 年过五十的商人惊慌地“啊”了一声,不舍地让视线离开那别在一边的蕾丝长袜包裹的纤细小腿,对上一双乌黑的眸,“裴老板,我得再想想。”又讨好般地以生疏的口音说,“不好意思。”</p><p class="ql-block"> 商人先前没听过裴老板的名号,是偶然在饭局上听说对岸有间私人古玩行。对他们这些人来说,限客的店一点儿不稀奇,不过是看身份、资产,怎么都玩得起。但这间古玩行不同。</p><p class="ql-block"> 你能否成为客人全看老板心情,另有不成文的规矩——不用钱财交易。</p><p class="ql-block"> 这么稀奇古怪的店,按理说会迅速关门,却经营至今。成功的秘诀只有一则——一旦入选成为座上宾,想要的真迹珍品都能为你找来。</p><p class="ql-block"> 这位商人寻找遗失的祖传家宝已有好些年头,一月前经由中介人向古玩行递交委托。他原不抱期望,没想到能入选,更没想到古玩行办事效率这样高,令人称奇。他来了才晓得,裴老板的裴竟是昔日“船王”裴怀荣的裴。</p><p class="ql-block"> 豪门恩怨向来为人乐道,尽管裴家日暮,凭家族今夕往昔的恩怨仍常登八卦小报。而裴家辛夷鲜少露面,低调到二十七载经历在报纸杂志上也只有寥寥几笔。据传“船王”最疼爱这位正房幺女,连名字也不按裴家族谱字辈取,钱财更是舍得。可她很淡泊,钟情古董艺术,关心公益,对公司事务不闻不问,资产不及其他成年子女也不在乎。</p><p class="ql-block"> 商人觉得传闻是这么回事儿,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儿。辛夷是中药一味,又名玉兰,与眼前的人一点儿不搭。</p><p class="ql-block"> “张生想必也知,要找全这成双成对的汝瓷并非易事。”裴辛夷看向一侧又转回来,瓷器的光似乎落进眼里,长睫毛半掩去。</p><p class="ql-block"> 商人少说也是苏南排得上名号的人物,怎么能在后生面前落下风,连忙说:“钱不是问题!”</p><p class="ql-block"> 话未说完,裴辛夷走了过去,一手搭上沙发椅背,俯身贴近他耳畔,“张生讲笑,我这里不是批发市场,什么货几多价值明明白白。”</p><p class="ql-block"> 婉转如歌的语调,浓烈的辛香调气味,未着鞋的蕾丝镂空袜里隐约可见的朱红指甲,似乎镀了雾光。</p><p class="ql-block"> 商人昏头转向,尚存的理智令他盯住瓷器而不去看她,“说实话我不明白,你们就是做船运贸易的,送一批货不在话下,用我的船岂不是大费周章。”</p><p class="ql-block"> “我们?张生可能不知公司在谁的名下,如果我能动一船一锚,确实不会大费周章。”</p><p class="ql-block"> “可毕竟……”</p><p class="ql-block"> “既然如此,不阻你时间。”裴辛夷朝门的方向唤道:“阿崇,送客!”</p><p class="ql-block"> 双开门打开一扇,一位青年走了进来,西装革履又戴着眼镜,毫无惊喜的助理模样。门外还有两位探头探脑的男人,是商人的随身保镖。</p><p class="ql-block"> 助理作了个“请”的手势,商人犹豫一瞬,下定决心说:“等一等!裴老板,这批货确实没问题吧?”</p><p class="ql-block"> 裴辛夷盯着他看了足有三秒,浅笑道:“方才已同你交底,不过是仿造艺术品。”</p><p class="ql-block"> “西贡到深圳,就这一次?”</p><p class="ql-block"> “当然。”</p><p class="ql-block"> 裴辛夷示意阿崇将一对汝瓷装箱,对商人说:“等货船出海,另一对会完完好好递到你手头。”</p><p class="ql-block"> 在合同上签字,瓷器交换主人,客气握手,他们沿着半弧形扶梯下楼。</p><p class="ql-block"> 客厅与会客厅朝向一致,更为宽敞,仅摆放了一扇古董屏风,显得尤其空旷。金黄的余晖透过整面长方落地窗,洒落在屏风描金的枝叶间。从楼梯到玄关的路看不见屏风后面的光景,想象的话许是舒适的阴凉一隅。</p><p class="ql-block"> 商人远远地望了一眼,“进门的时候就想说,你这京唐纸屏风漂亮,是日本平安时期的吧?”</p><p class="ql-block"> 裴辛夷笑笑,“张生眼光独到。”</p><p class="ql-block"> “我对日本货也小有研究。”</p><p class="ql-block"> 商人还说了许多,她左耳听右耳出,一边礼貌应和一边送他去玄关。</p><p class="ql-block"> “裴小姐,多谢。”</p><p class="ql-block"> “客气了,我该讲多谢。”</p><p class="ql-block"> 客人们欢欢喜喜走了,裴辛夷背对屏风,在余晖里点燃一支细烟,窗外庭院的草坪修葺平整,无多余花木。</p><p class="ql-block"> 助理站在她侧前方,双手比划了几下。</p><p class="ql-block"> 裴辛夷掸了掸烟灰,轻声道:“张生钢厂的车床德国进口,货船长期经过越南海域,大陆船并非最佳选择,不过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其他查到了?”</p><p class="ql-block"> 助理比出指头,似乎在说:“张生有儿子。”</p><p class="ql-block"> “几岁?”</p><p class="ql-block"> 助理摇头,比了“十六”。</p><p class="ql-block"> 裴辛夷睨他一眼,“觉得太小?阿崇,少可怜别人。找时机‘请’过来,以防万一。”</p><p class="ql-block"> 助理一顿,好一会儿才点头。</p><p class="ql-block"> 铃声忽地响起,来自屏风北侧的壁龛里的座机。裴辛夷去接听,电话那边响起年轻男人的声音,“六妹?”</p><p class="ql-block"> 听见这声称呼,她嗤笑一声,“你放心,船已搞定。”</p><p class="ql-block"> 对方停顿片刻,“恐怕这批货走不了。”</p><p class="ql-block"> 裴辛夷蹙起眉头,“你又搞什么啊?”</p><p class="ql-block"> “阿爸让你过来,有事要讲。”</p><p class="ql-block"> 掼回听筒,裴辛夷对身后的人说:“去浅水湾。”</p><p class="ql-block"> 助理比划手势说:“五少爷又闯祸了?”</p><p class="ql-block"> “恐怕更麻烦。”裴辛夷垂眸一笑,“收拾烂摊子是我,趟浑水是我,老爷眼里哪有我。”</p><p class="ql-block"> 浅水湾依太平山南,拥一弯海滩,二房太太宅邸在此。</p><p class="ql-block"> 裴辛夷同这一房向来不对盘,彼此视如仇敌,很少登门。奈何父亲的行程安排犹如监狱式,哪日与二太共进晚餐,哪日光临三太居室,容不得更改。</p><p class="ql-block"> 裴怀荣七十有一,生于本埠,祖籍广东。含着金汤匙出生却没享几年少爷待遇,父亲叔伯因炒股倾家荡产,携家带眷逃往越南躲债。硝烟烈烈,他搭一只破船回岛,创立怀安船务公司,危险的押船工作亦亲力亲为。凭借船运贸易发家,后投资商铺、涉猎地产,六十年代,他已是家喻户晓的大亨。</p><p class="ql-block"> 然而时运不可预知,八十年代恒生指数狂跌,裴怀荣也撞上投资失利欠下数亿,抛售公司股份,变卖产业,近年才好转些许。然俗语有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捱过最艰难时期,裴家大大小小又有豪宅可住锦衣可享。</p><p class="ql-block"> 至于裴怀荣最初创立公司的资金由来,坊间有许多传奇版本,无人讲得清。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裴怀荣与弟弟在越南共同打拼,却背叛对方独占资金。加之后者再未踏上这片土地,似乎断绝了来往,更佐证了兄弟反目的事实。</p><p class="ql-block"> 实际如何,恐怕只有裴家的人才知晓。</p><p class="ql-block"> 夜色笼罩,宅子里很安静,佣人领裴辛夷去偏厅,呢绒沙发上坐着一老一少,不见女眷。</p><p class="ql-block"> 裴辛夷在一端的单人沙发落座,右膝盖搭上左大腿,自然得犹如这是自己的领地。不招呼任何人,她直接问:“什么事?”</p><p class="ql-block"> 裴怀荣头发染得乌黑,穿白色西服,手握拐杖的银质虎头,颇有老式绅士派头。他难得露出倦容,也不训斥她目中无人的作态,出声说:“阮忍冬死了。”</p><p class="ql-block"> 年轻那位急切道:“阿爸,阮忍冬才三十七,这肯定是谋杀……”</p><p class="ql-block"> 裴辛夷弯了弯唇角,“我看你该去做差人。”</p><p class="ql-block"> 即是方才来电的人——二太的儿子裴安胥,看相貌着实平平,看气度更是娇生惯养的纨绔。他指着她,龇牙咧嘴只道出一个“你”字。</p><p class="ql-block"> 裴怀荣压了压手掌,以防他们吵起来,说:“辛夷,你去一趟。”</p><p class="ql-block"> 裴辛夷一顿:“越南的事都是五哥在打理,没我的份。”</p><p class="ql-block"> 裴怀荣颇为不悦:“那你有听话?以为我不知,老五次次闯祸都依仗你,送他的‘航线’一条保不住。”</p><p class="ql-block"> 裴安胥揉了揉额角,大有忍气吞声的意味:“辛夷只是处理码头小事,阮家的现况她一无所知。”</p><p class="ql-block"> 裴怀荣横眉:“扑街仔,几时轮到你说话!自己几斤几两掂量清,先搞定后天的股东会。”</p><p class="ql-block"> 裴辛夷笑出声:“是咯,你们各个不得空,这女婿死得好不是时候。”不等父亲呵斥,接着问,“阮忍冬怎么死的?”</p><p class="ql-block"> 裴安胥说:“还不知,四姊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讲不明,他虽然是个残废,但健康状况一直稳定,况且有四姊悉心照料……一定是那位做的。”</p><p class="ql-block"> “那位?”</p><p class="ql-block"> “你仔细想,阮家就这么两个儿子,阮忍冬死了对谁最有好处,当然是阮决明。”</p><p class="ql-block"> 裴辛夷睨了他一眼,“就算是谋杀,阮太也难逃嫌疑。”</p><p class="ql-block"> 裴安胥小心翼翼地瞧了父亲一眼,压低声音说:“你根本不知阮决明是什么人,进阮家不过十年便吃下莱州半壁,阮伯是‘佛爷’,他就是‘佛刀’,连良叔都要喊他一声‘刀哥’。”</p><p class="ql-block"> “好了!”裴怀荣一声怒喝,猛地咳嗽起来。</p><p class="ql-block"> “阿爸!”两位儿女连忙围过去,拍背的拍背,拿药的拿药。</p><p class="ql-block"> 裴怀荣吞了药片,放缓语气说:“讨论这些没用,裴家的人必须去。”</p><p class="ql-block"> 裴辛夷维持平常的神色,问:“要待几日?”</p><p class="ql-block"> 裴怀荣没有言明,只道:“礼数要周全,处理妥当。”</p><p class="ql-block"> 裴辛夷应“好”,再不多说一句,冷淡告辞。</p><p class="ql-block"> 裴安胥好心将她送出门,边走边说:“我没有同阮决明正式打过交道,但听四姊说……”</p><p class="ql-block"> 裴辛夷止住即将而来的絮叨,“不用给我情报,你是怕我抢你生意,还是担心我回不来,今后无人给你善后?”</p><p class="ql-block"> “你好歹是我阿妹……我找契爷借人保护你?”</p><p class="ql-block"> “我是去谈生意,要一群烂仔没用。”</p><p class="ql-block"> “等会议结束我立马过去,在‘佛刀’手里拿货没有那么容易。”</p><p class="ql-block"> “看来他很英雄主义。”</p><p class="ql-block"> 裴辛夷对“佛刀”知之甚少,但晓得《水浒传》里写鲁提辖的句子——直教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p><p class="ql-block"> 何其狂妄,敢谓之“佛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