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一个富家三代创业史

朗月清风

　　伍昊宇最恨别人叫他“富三代”。这顶帽子像根无形的刺，扎在他“有理想、讲面子”的自尊心上。他祖居省城，出生时就住在那座中介估价三千万的位于“五星级的家”的大别墅里，是实打实的富三代——但这恰恰是他压力的来源。他憋着一股劲，要证明支撑这份体面的，是他伍昊宇自己，不是他爷爷伍振邦的胆量，也不是他爸爸伍锦波的运气。

爷爷伍振邦的故事，是这个珠江口东岸改革开放初期的传奇模板：年轻时逃港被遣返，八十年代中期又凭着“去过香港”的经历和胆大包天，在走私家电的风潮里捞到了第一桶金。九十年代初成功上岸开了一家电器批发店，却因竞争激烈高开低走，但伍家那时已经是当地最早富起来的那批人，在镇上老屋早已被五层气派新洋楼替代。爸爸伍锦波比他爷爷精明，高中毕业早早出来创天下，而且已嗅到电器批发零售业的黄昏气息，死活不肯接班，硬是从爷爷伍振邦那儿磨来一百万，又从银行贷款一百万，扎进了当时如日中天的牛仔服装业。又碰上国家加入世贸组织，外贸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他脑子活络，善学别人优点，靠着营销团队打拼，十年间竟把一个小厂做成了本地赫赫有名的牛仔服装公司。又利用资金流优势在房地产火红那十几年炒楼，资产已经超过一个小目标，稳稳吃到了入世时代的红利。

华商学院毕业的伍昊宇，成了父亲眼中理所当然的接班人。可“富三代”的标签像紧箍咒，周围人羡慕的眼神深处，总让他品出几分“离了爹你什么都不是”的轻蔑。他拒绝了父亲的橄榄枝，执拗地要一笔“创业启动金”，赌咒发誓要证明自己。伍锦波看着儿子眼里的火苗，想想总比那些在国外花天酒地的富三代子弟强，便笑着转过去五十万。伍昊宇郑重其事写了借条，伍锦波接过来，转身就把借条丢进垃圾桶里——五十万，不过是他对儿子“上进心”的一点鼓励成本。

伍昊宇的第一次创业，瞄准了街头巷尾最火热的柠檬茶。他和合伙人蹲点热门店铺整整一个月，热血沸腾地加盟了一个名牌，光加盟费就砸进去八十万。他们在黄金地段盘下铺面，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开业那天，阵仗十足：本地网红助阵，还请来一位过气的香港老明星剪彩，锣鼓喧天。优惠券天女散花般撒出去，头几天营业额喜人，但刨去成本，利润薄如纸。很快，同质化的柠檬茶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营销套路大同小异。挣扎一年，店铺黯然转手。第一次创业，死直。家里静悄悄，爷爷和爸爸对此只字不提，仿佛那五十万块钱只是投入空气的一缕青烟。

沉寂一段时间后，伍昊宇卷土重来。这次他瞄准了教育金矿——中小学学科辅导。为了降低风险运营成本，他选择加盟一家上海市的培训机构。项目书厚厚一摞，摆在伍锦波面前，预算超过三百万。伍锦波仔细翻阅，逻辑清晰，风险似乎可控。他心里盘算：儿子这股劲头难得，比败家子强百倍，三百万虽不是小数目，但尚在家族资产安全边际内。爷爷更是力挺孙子：“有闯劲！好！锦波你不支持，我把棺材本掏出来支持！” 话说到这份上，伍锦波再无退路。三百万资金到位，伍昊宇从其他机构高薪挖来校长名师，营销攻势凌厉无匹。一时间，生源多到有时候需要等候安排课程。不到一年，分校都开了起来，风头一时无两。就在他准备大展宏图之际，国家整治校外培训的重锤轰然落下。生源断崖式下跌，各中小学校趁机自办兴趣班，生源被釜底抽薪。中小机构哀鸿遍野，伍昊宇的“教育帝国”也轰然倒塌，清算机构老师中断合同赔偿后，四百五十万投资灰飞烟灭。

这一次，整个伍家都被震动了。伍昊宇满腹委屈，归咎于“不可抗力”的政策突变。伍锦波却看得更透：“不是你不努力，是环境变了。我们那会儿成功，不过是赶上了入世外贸爆发风口。在风口上，猪都能上树！” 他语重心长，自家的服装公司因为中美贸易战订单锐减，经营日益艰难，实在无力再为儿子这种“豪赌”兜底。但伍昊宇死活不肯回公司，甚至撂下狠话：“不支持我创业？那我就去当个真正的富三代，不上班，玩游戏；去欧美游学，泡妞，吸毒！” 伍锦波的心猛地一沉，再无话反驳。

半年后，伍昊宇锁定了新的风口——电商直播。他跟父亲伍锦波立下军令状：“最后一次创业！借我五百万周转！不成，我死心塌地回去上班！” 伍锦波找不到任何反对的理由。五百万，伤不了伍家筋骨；不支持，却可能把独子推入堕落深渊。他和妻子甚至特意去附近百花古寺为儿子算命，求到了一支上上签，仿佛神佛也为这场豪赌盖了章。他让公司财务“借”出的五百万，很快流入了伍昊宇的直播公司。

伍昊宇的电商直播总部设在牛仔服装城。开业典礼堪称当地直播盛宴：网红云集，特地花50万元从广西请了一个粉丝过千万的头部网红压阵。自家主播轮番上阵，主账号矩阵账户一起直播。直播间里，“榜一大哥”们（实为公司内部人员）疯狂打赏，借着头部网红的几首歌和现场粉丝互动，流量瞬间冲破五十万加，一时成了当日头条新闻。伍锦波夫妇选择了逃避，去附近的南香山徒步。下山时，伍锦波不慎崴了脚，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心头莫名笼上浓重的不祥。

仅仅半年，预感成真。伍昊宇的直播公司宣告结业。压货如山，退货率高企，物流成本吞噬利润。更致命的是惨烈的价格战——头部平台可以亏本血拼，中小玩家根本无力招架。伍锦波派公司财务过来一清算：血亏六百多万。消息传来，全家人的脸色，比压库的滞销品还要难看。

伍昊宇不敢说半句话，他消失了半年，据说是去了西藏自驾游。过完年，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父亲伍锦波的牛仔服装公司，报到上班。那座“五星级的家”大别墅依旧气派，只是里面的那个年轻人，脸上曾经燃烧的、要与“富三代”标签决一死战的火焰，似乎已彻底熄灭，只剩下认命后的平静，或者，是更深沉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