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志

杜黎

《莲志》

文/杜黎

江南梅雨时节，我总爱立在九曲桥上看雨打新荷。那圆润的碧玉盘上滚动着前朝遗落的珍珠，恍惚间竟与长安兴庆宫的太液池重叠——当年杨妃醉倚栏杆时，指尖拨弄的想必也是这般晶莹。莲的容颜始终未改，从《诗经》里的"彼泽之陂"到北宋周敦颐的莲说，它永远保持着六朝画家徐熙笔下"清水出芙蓉"的淡雅。

记得苏东坡谪居黄州时，在《记承天寺夜游》里写月色如水，却不及他后来在赤壁江心见到的那支野莲。那茎孤莲映着江月，让他悟得"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的永恒。这大约就是莲的魔力，王维在辋川别业栽它，李商隐在巴山夜雨想它，朱自清在清华园的月色里为它写下传世篇章。一株水生植物，竟成了中国文人千年的精神图腾。

前日重读《楚辞》，发现屈原早就在湘君祠前埋下伏笔。"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原来三闾大夫投江前，已将自己化作了一枝不染淤泥的白莲。这让我想起杭州岳王庙里那池并蒂莲，据说岳飞平反那年开得最盛，血色残阳映着雪色花瓣，恰似精忠报国四字在青史上的投影。

盛夏路过灵隐寺，见老僧用陶罐养着碗莲。他说这叫"一花一世界"，说着从莲蓬里抖出几粒莲子，黑如墨玉的硬壳上还沾着水汽。"这些莲子能沉睡千年。"老和尚的话让我想起1951年大连普兰店出土的千年古莲，那些宋代的种子，竟在新时代的阳光下再度绽放。这何尝不是文明的隐喻？我们血脉里始终流淌着《爱莲说》的基因。

如今每见儿童背诵"小荷才露尖尖角"，便觉欣慰。荷花从《诗经》的沼泽一路开进电子屏幕，周敦颐若见今人在水泥森林里建起"莲池"APP分享荷影，不知会作何感想。但看那些年轻人在荷塘边架起三脚架，为等待一朵花开守到晨露沾衣时，忽然明白：对干净的向往，从来都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执着。

莲的智慧在于它懂得沉淀。将浊浪挡在根系之外，把清气凝成莲台。就像陶渊明把乱世过成桃花源，苏轼把贬谪走成快意游。这个夏天，我在拙政园见一位轮椅上的老者画荷，颤抖的笔尖下浮现的却是八大山人的风骨。他笑着说："关节会生锈，心却要像莲房，永远藏着生生不息的念头。"

暮色渐浓时，荷叶上滚动的水珠愈发剔透。我想起父亲曾在病榻上念的："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此刻突然懂得，原来我们世代相传的，不仅是血脉，更是这株穿越时空的精神之莲。它开在敦煌壁画里，开在青花瓷上，更开在每个中国人"出淤泥而不染"的生命理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