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年轻人真的会支持”社会主义”吗- 从纽约市长候选人谈起

Jun Zhao

虽然在美国的政治图谱中，市长的地位一般来说远比州长和总统这些职位要低，知名度和曝光率也要低得多，但美国最大城市纽约市的市长这个职位，却一向在美国政坛占据着特殊的地位。前任纽约市长Rudy Giuliani，Michael Bloomberg等人，都是美国政坛的风云人物。虽然最近的几位市长包括白思豪和现任市长亚当斯与这两位相比资历，成就和知名度相对要低一些，但也都是有深厚基础和人脉的资深政客。

2025年六月，年仅33岁，名不见经传的进步派议员佐赫兰·曼达尼（Zohran Mamdani)凭借激进的经济纲领点燃了年轻选民的热情，在纽约市市长民主党初选中强势领先，击败了曾经在2020年疫情期间名声大噪，但后来却因性丑闻黯然下台的纽约前州长安德鲁·科莫的政治复出计划。虽然这只是民主党的党内初选结果，要真正成为当选市长，曼达尼还要面对共和党和其他党派推出的候选人，最后选举结果如何还为未可知。但作为民主党的大本营，纽约市长选举中共和党和其他党派基本上不可能有胜选的可能性（当然前面提到的两位前市长朱利安尼和彭博倒都是共和党，算是例外），所以这位自称“社会主义者”的激进候选人，很有可能成为纽约市历史上最年轻也是政策最激进的市长（也会是纽约历史上第一位穆斯林身份的市长）。许多人对这个初选结果非常吃惊，更有不少政治观察者认为这个结果是一个”政治地震”。

这样的说法可能有些夸张，但曼达尼的初选胜利的确有着很强的风向标意义。要知道，民主党在2024年总统和参众两院大选惨败后，目前仍处在缺乏新的领军人物的迷茫的状态，而曼达尼目前的领先态势，预示着民主党内激进的左翼代表在美国最大城市和美国政坛最受瞩目的职位之一上取得了历史性胜利。

这场激烈的地方选战，正好反映出民主党的分裂局面：年轻、缺乏经验的进步派议员曼达尼，以

“希望”为主题开展竞选，获得老牌民主党政客，前总统候选人伯尼·桑德斯，和民主党新星，众议员亚历山德里娅·奥卡西奥-科尔特斯的支持。而他的对手科莫，则获得了民主党党内曾经的领军人物，前总统比尔-克林顿的支持。

曼达尼是出生在乌干达的印度穆斯林后裔，七岁才随父母移民美国，2015年开始涉足政治活动。并没有太多从政经验的他，如何能在首次竞选中就打败在纽约政界有着深厚根基的前州长科莫呢？这个初选结果可以让我们从中看到一些什么更深层面的社会变革的因素呢？让我们先来看看他的竞选纲领和承诺吧。

曼达尼的竞选纲领和承诺

自称为“民主社会主义者”的曼达尼毫不掩饰的推出了非常激进的政治议程，包括在2030年前将最低工资从现在的每小时15美元提高到30美元，公交免费、冻结租金，稳定公寓租金、设立由市政府经营的杂货店（有点像中国以前的供销社），并对最富有的纽约人加税等理念和纲领。在治安方面，他认为不能过于依赖警力，而要通过社区建设来改善犯罪和治安状态。他提出的这些变革理念显然引发了大量选民共鸣。支持曼达尼的选民多为年轻人，他们大多居住在城市中被改造的地区，深受纽约日渐高企的住房价格和其他生活费用的困扰。在许多经济和社会议题上都越来越支持激进的理念。

曼达尼的这些竞选纲领和承诺即便是在民主党内也是非常激进的，因此许多观察者们对他能够强势胜出初选非常惊讶。当然，也有不少人认为这些承诺只是吸引选票的竞选手段。即便他以后真的当选，也不大可能真正实施（比如最低工资在五年内提高一倍就几乎不可能实现）。但尽管如此，他能够强势胜出初选，说明他的这些理念和纲领在很多年轻选民中获得了共鸣，这也是值得我们注意的社会倾向。下面我们就来看看美国的年轻人变得越来越“左”这个现象背后的一些深层因素。

美国年轻一代为何越来越“左”？

不记得是哪位哲人说过这句话，“如果你年轻却不激进，那么你就是个没有心的人；如果你老了却不保守，那么你就是个没有脑子的人“。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大多充满理想主义，对各种社会不公往往十分不满，未经生活锤炼的他们往往有许多不切实际的理想，而随着年龄增长，社会经验增加，以及经济能力和地位的增强，他们的政治理念也往往会趋于保守。这也是许多家庭中年轻一代和父母在经济和政治问题上往往理念向左，无法交流的主要原因。但最近十几二十年来，美国的年轻一代在激进的”进步派“道路上似乎越走越远，支持的许多议题和理念也越来越不能得到他们的父辈的理解。在最近十几年的一些社会冲突中，如前些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疫情期间的“Black Lives Matter”, 最近几年的“Me Too ”， 以及目前的以色列和哈马斯的冲突中，和川普第二次当选总统后的”No Kings”游行示威活动中，年轻人几乎一边倒地持激进立场，而且这个趋势越演越烈。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美国年轻一代越来越左，甚至会支持一个自称为“民主社会主义者‘的候选人呢？纽约大学的市场学教授 Scott Galloway，在他的名为“美国是如何摧毁年轻一代的未来的”(“How The US is Destroying Young People’s Future”) TED 演说中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观点和论据。顺便说一句，这位以观点尖刻，言辞犀利著称的教授是好几本畅销书的作者（包括分析四大科技公司成功秘密的“ The Four ”， “ The Algebra of Wealth ”，和2025十一月即将出版的”Notes on Being a Man” (前两本我都读过，强烈推荐）。在成为纽约大学斯坦恩商学院任教之前，他早已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创立过好几个成功的科技公司。除了经常接受媒体访谈外，他还有一个自己的 podcast “Prof. G ”。

在这个有好几百万点击观看，题为“美国是如何摧毁年轻一代的未来的“的讲演中， 教授指出，在过去五十年中，由于生活成本相对于工资的持续高企（尤其是房价，医疗费用和大学学费的持续高涨），传统的“美国梦”对于今天的年轻一代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这个状况的成因虽然有一些不可避免的经济和政治趋势的影响（比如全球化在为美国公司和投资人带来更高的利润和投资回报的同时，也意味着今天的美国年轻人要面对来自世界各地的同龄人的竞争，而且很多来自其他国家的竞争者拥有相同的技能却可以接受低得多的工资），也有相关的国内和国际政策的作用（比如教育资源的分配，医疗保险制度等等）。教授最后也提出了一些改变现状的建议。

教授在演讲中分享了一些非常有说服力的数据对比：

如图三所示，今天的25岁左右的年轻人，平均年收入为$56,000, 而由于每年以高于通胀的速度攀升，目前公立大学的年平均学费为两万多，占这个群体年平均年收入的42%。同时，美国的中位房价目前为四十一万左右，是这个群体平均年收入的7倍。而他们的父辈（也就是目前五十岁左右的一代美国人）在25岁的时候（2000年左右），平均收入如果折算为今天的水平的话（也就是考虑了通胀的因素）是七万美元，而当年的平均公立大学大学学费每年只要一万出头（是年平均收入的17%）， 当时的房屋中位价格大约为25万美元，为平均年收入的4倍。而他们的爷爷奶奶那辈人在25岁的时候（1975年左右）的平均年收入折算为今天的数字的话是74，000美元，是今天的年轻人收入的1.5倍。而且，爷爷奶奶那一辈面对的公立大学每年的学费只是平均收入的14%，房屋均价更是只需要他们年平均收入的三倍！ 看到这些对比数字，您应该明白为什么 教授会说“美国梦对于今天的年轻人越来越遥不可及”了吧。

图三： 三代美国人在25岁时的税前收入（通胀因素已考虑在内），公立大学学费占收入的百分比，以及房屋均价与年收入的比率对比

下图显示了1987年（教授进入UCLA的那一年），美国顶尖大学的平均录取率（27%）和2022年的录取率（6%）；同期，美国学生的大学贷款是第一年工作收入的31%；而在2022年，大学贷款的负债额则变成了第一年平均工作收入的51% ；同样的趋势也在房屋价格和第一年工作收入的比率上体现：1987年这个数字是4.4倍，2022年则几乎翻倍，达到8.5倍！至于大学学费为什么上涨这么多，我在去年的一篇文章中有详细的讨论（请看问候相关文章链接）

图四，几个重要指标的对比- 1987 v. 2022

我们再来看看一个重要的生活成本指标- 房价在过去几十年的变化趋势。由于各种原因，过去四十年，美国的中位房屋价格上涨了大约75%，而美国家庭的中位收入在同一时间却只上涨了20%。加上最近几年高企的贷款利率，拥有一个自己的房子对于很多普通的美国家庭来讲已经成为一个很难实现的梦想。下图显示，2019年美国家庭的中位房屋贷款月供为1102美元，而仅仅五年后的2024年，这个数字就翻了一番，变成了2310美元！这个涨幅对于许多美国家庭来说都是很难负担的，尤其是收入较低的年轻人。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美国的传统文化里，成年的子女一般都不会与父母同住，尤其是在结婚成家之后，但过去20年里，25-34岁的美国成年人搬回父母家与父母同住的比例在持续上升的主要原因（如图六所示，这个比例从2003的10% 上升到2018 的18%，2023年虽然从高点下降到16%，但仍然比1983-2023这20年间的比例高不少）。这应该算美国式的”啃老”吧。对于喜欢自己独立生活的美国人来说，这样的生活方式可不是他们希望的，但面对高企的生活成本，这样的”共生”方式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和中国不同的是，虽然美国50-60岁人群（也就是现在25-34岁这个群体的父母）总体来说经济状况和财富积累相对来说很不错，但绝大多数美国父母不会有余力给子女买房买车（通常他们会帮助子女负担一下买房的前期费用比如一部分首付，或者家具什么的），也不会帮助子女全职带孩子。所以，美国的年轻人虽然也会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啃老”，但能够从父母那里得到的资源其实也是有限的。所以，很多年轻人不愿意结婚生孩子，其中一个原因也是经济方面的考量。

这也是为什么曼达尼的竞选纲领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降低房屋租住成本和其他生活成本。他许诺的另外一个”大饼”自然就是将最低工资提高到每小时30美元了。而这些理念，可以说都是为年轻选民精准定位设计的”投其所好”的纲领。

图五，美国中位房价与中位家庭收入在1985-2020年间的变化趋势对比

图六，25-34岁的美国人群中仍然与父母同住的比例，1983-2023

图七，美国人均负担的联邦债务

Galloway 教授在演讲中还提到，虽然美股在过去十几年中持续上涨，美国公司的利润也屡创新高，但这些财富大多集中在年龄在45岁以上的美国人手中(比如许多从事专业工作，收入不菲，也善于投资的华人就属于这个群体）。相比之下，普通的美国年轻一代要面临高企的学生贷款，房屋贷款，以及难以负担的医疗费用，竞争越来越激烈的工作市场，和即将到来的AI冲击。今年七月刚刚通过的“大美丽”法案，更会在将来的十年内将已经高达35万亿的联邦债务涨到40万亿。而这些债务都将是年轻人们将来要承担的。如图七所示，按照现在的债务总额计算，平均每个美国人都要”承担”大约十万美元的联邦债务。如果联邦债务继续上升，到2050年，30岁左右的美国人会承担平均20万美元的联邦债务。虽然这些债务不是他们个人的负担，但巨额的联邦债务和极高的利息负担意味着政府将不得不削减其他的支出以便负担债务利息和本金，而砍掉的很多项目往往关系到低收入群体的民生。这次的大美丽法案就是一个例子。

看到这些数据和对比，我相信读者对于现在的美国年轻人对现状的不满到底从何而来应该有更深的理解了吧。在这样的背景下，纽约的选民真的会选出一个自称为“民主社会主义者”的市长吗？您对此如何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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